回程的盈霜看着空荡荡的马车, 心中怅然若失,景成是真的走了,此事已经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往后的事她不敢去预想, 只能看天意,看皇上的心情。
歪在马车边的她神情哀戚, 恍然瞥见软垫的缝隙中夹着几张纸,她好奇侧身, 将其抽出来打开一看, 才发现那是一沓银票。
数了数, 共有九百两, 哎?这不是母亲给景成的吗?怎么落在了马车里?
若然不小心掉落, 不至于那么巧的卡在缝隙中,八成是景成不愿收, 悄悄拿出来塞在这儿的吧?
他假扮她二哥那可是拿命在冒险, 这一千两是他应得的,若被母亲知道他没收下银票,定会训责于她。
于是盈霜赶紧命青舟调转方向去追景成, 打算将这银票送给他。
到得分岔口, 青舟停下马车, 只因他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
盈霜只听说景成家住云州, 但她没出过城门, 并不晓得云州的路该怎么走,主仆二人还为此生了分歧,青舟认为该走东北方的这条路,盈霜却认为应该在西北边。
两人各执一词,最后决定碰碰运气, 随便选条路去找。
赶了许久的路,青舟难免有急,跳下马车说是要去登东,请她稍候片刻。
交代过罢,青舟小跑着去往东北边的丛林中方便。等完事儿后系好腰带出来时,他只觉脚下一硌,像是踩到了什么硬物。
青舟低头一看,竟意外的发现一枚蓝色珠子。这珠子略有些眼熟,青舟仔细一想,恍然大悟,急忙拿着珠子去找他家姑娘,
“姑娘,奴才在地上发现了这个,我记得景少爷说这是公主送给他的,这几日他一直戴在手上呢!那就证明少爷走的是那边的路。”
看来她真的猜错了,不过盈霜更好奇的是,这珠子怎会遗落在此?绳子那么结实,完好无损,并无断裂的痕迹,据青舟所言,景成还绕了三圈戴在手上,应该不是不小心滑落的。
这海蓝宝如此珍贵,又是公主所赠,景成不至于把它给扔了吧?
纳罕的盈霜下得马车,跟着青舟疾步走向他瞧见珠子的地儿。
前日下过一场雨,此间的泥土还有些松软,盈霜仔细一看,发现此处的脚印有些混乱,且还有拖拽的划痕,明显是有两个人在揪扯。
景成该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被人袭击,慌乱之中才遗落了珠子?
思及此,盈霜顿时紧张起来,立即与青舟返回马车中,驾车向东北方向驶去。行了大约两刻钟,却未发现景成的踪迹。
再这么追下去也不是办法,青舟停下马车道:“景少爷是步行,应该没走太远,可咱们追了一路,竟然没发现他的身影,这不应该啊!”
这才分别不久,人莫名失踪,宝珠遗落,附近还有奇怪的滑痕,种种迹象表明,景成应是出事了!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盈霜不敢再耽搁,当即掉头回府,将此事上报给她母亲。
听罢女儿的转述,蓝氏登时站起身来,焦急的来回踱步,忧心忡忡,万未料到景成人都走了,居然会出现意外!
盈霜兀自猜测着,“娘,他该不会是遇到劫匪了吧?”
摇了摇头,蓝氏沉吟道:“景成会武功,一般的劫匪奈何不了他。再者说,如若是劫匪,为的都是钱财,又怎会将海蓝宝丢在地上不管?八成是另有所图。”
“那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呢?他初来都城,应该没什么仇家吧?”
提及仇家二字,蓝氏眸光一紧,已然想到某种可能,“景成是没仇家,可是彦安有啊!”
经母亲一提醒,盈霜恍然大悟,“您是说萧南临?是他抓走了景成哥哥?”
究竟是不是萧南临,蓝氏尚不能确定,但除他之外,旁人没有动手的动机。
现下情况危急,由不得她们瞎猜,再迟一些,指不定景成真的会没命!
走投无路的蓝氏嘱咐女儿在家待着,千万不要声张,而她则乘坐马车去往恭郡王府。
如今他们各自有家室,她不想与萧观澜有太多的牵扯,但为了景成的安危,她不得不再一次来王府找他。
彼时萧观澜正在书房中给皇上写奏折,闻听下人来报,他笔尖微顿。
琉瑛来得这么匆急,估摸着是碰到了什么棘手之事。未免她久等,萧观澜将奏折放置一旁,立即从后门出府。
两人一见面,气极的蓝氏顾不得行礼,愤然质问,“王爷,你答应过我,不会再纵容你儿子,为何他还不罢休,居然绑架彦安!”
“你说什么?绑架?”萧观澜听得稀里糊涂,忙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彦安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景成的来历,蓝氏不能明言,只能拿女儿说事儿,
“今儿个盈霜去城外的庙中上香还愿,我这两日身子不适,也就没陪她,让彦安陪她出城。路上安儿他说腹痛,下马车去登东,孰料这一去竟出了意外,再也没回来。盈霜等了半晌不见他,让青舟去找人,却只找到这珠坠……”
听罢来龙去脉,萧观澜已然明了,“你来找我,是怀疑彦安失踪之事与临儿有关?”
蓝氏也不想以恶毒的心思去揣测旁人,她甚至做好了被皇上惩处的准备,可景成却在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这样的巧合,不得不令人怀疑,
“除却世子,彦安不曾得罪过任何人。眼看婚期将至,他却失踪,很有可能是世子派人将他绑架,企图破坏婚仪!”
愤然道罢,蓝氏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是救景成,而不是论个谁对谁错,万一激怒了萧氏父子,他们不肯放人,那遭殃的可是景成啊!
彦安与旁人的矛盾,不该由景成来承担后果,她必须想办法将景成救出来。念及景成的安危,蓝氏再不逞强,毅然屈膝,跪于他面前,哀声恳求,
“倘若彦安得罪了世子,我可以代他向世子道歉,成婚可是大事,文武百官都瞧着呢!万不能出任何岔子,还请王爷大发慈悲,将彦安释放归家。”
在他的印象中,蓝琉瑛坚强倔强,不会随便低头,更不会轻易哭泣,如今她竟放下颜面,跪在他面前请求,惊得萧观澜即刻俯身相扶,
“琉瑛,你快起来说话,无需这般。”
蓝氏却不肯起身,再次含泪恳求,“求王爷放了我儿,不要伤害他!”
“琉瑛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绑架你的儿子?至于临儿,我不敢保证,但我一定会去找他盘问,不用你相求,我也会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绝不会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萧观澜再三保证会去追查,蓝氏这才缓缓起身,向他道谢,“那就有劳王爷了。”
又是下跪又是道谢,琉瑛此举,分明是在刻意划清与他的界限,心中微涩,萧观澜忍不住提醒道:
“其实你不必跟我如此客气,只要是你的事,我都会尽心去办。”
蓝氏只当没听到,打岔说起了旁的,“劳烦王爷跟世子说一声,兴许他只是一时冲动才会对彦安下手,只要他迷途知返,将彦安交出来,我便不会追究他的责任,我只要我儿子平安归来。”
如今的她早已将景成当作自己的孩子,他是否愿意与公主成亲都无所谓,她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的,千万别再被萧南临报复伤害。
萧观澜知她忧心,遂劝她回去歇着,“放心吧!临儿那边由我去打探,另外我会再派人去搜寻彦安的下落,一有消息便会差人知会你。”
眼下她也没有其他的法子,只能等着萧观澜出面,希望萧南临能碍于他父王的威严而道出实情。
送走季夫人之后,萧观澜立即回府,质问儿子,“季彦安人在何处?你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
面对父亲的质疑,萧南临面无表情,慢悠悠的自榻间坐起,理了理身上的绛色衣袍,懒声道:
“父王此话何意?孩儿被禁足在府中,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季彦安,又怎会晓得他的下落?”
“少在本王面前装算,”怒指于他,萧观澜横眉怒目,直言不讳,“季彦安失踪了,是不是你派人绑架了他?”
“失踪?”萧南临长眉一紧,无谓哼笑,“他失踪,您应该去林府找林奚文询问才是,指不定这两人又私奔去了。”
林家那边,蓝氏来之前就已经差人去打探过,是以萧观澜晓得内情,“林奚文尚在府中养病,季彦安并未私奔,他是在城外失踪的。”
“所以呢?父王您就怀疑我?”凤目微瞥,萧南临勾唇冷笑道:“我被禁足在家,哪有工夫去绑架他?”
“你没工夫,你的下属有的是空闲,当初你就曾派影卫刺杀季彦安,被本王撞个正着,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正因为出过这样的事,所以萧观澜才会心生怀疑,此事他还没敢告诉蓝氏,若让蓝氏晓得南临早有刺杀的打算,定然不会罢休。
深知此事有多严重,萧观澜十分重视,然而萧南临却是一派无谓,还悠哉悠哉的给自个儿倒了杯茶,慢悠悠的品了一口才道:
“那不是被您拦下了吗?您不准的事,影卫又岂敢冒险?”
是吗?萧观澜微眯眼,负手质问,“徐坚人何在?”
双手一摊,萧南临只道不晓得,“打从被您训责过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当他再次端起茶盏时,却被骤然近前的父亲扬手一挥,茶盏瞬时碎落在地。
气极的萧南临立时站起身来,怒视他父王,父子二人对视的眸中似有火焰迸发!
满腔怒火炽烈燃烧着,烧得萧南临的心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很想发火,可眼前人是他的父亲,对他有养育之恩,他除了将发颤的指节紧攥,强压下心中的不满之外,还能如何?
他这般吊儿郎当的态度着实惹恼了萧观澜,“本王在问你话,此事闹得那么严重,你竟还有心思品茶?”
喝口茶润润嗓子也有错?萧南临只觉父亲是在无理取闹,分明就是看他不顺眼,故意找茬儿,
“季家的事与您何干?那是季夫人的儿子,又不是您的儿子,您着什么急?”
“你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能力,你最好老实交代,莫要意气用事,闯下祸端,一旦被人查出你绑架当朝驸马,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他如何审问,萧南临依旧是那句话,“我没做过之事,如何承认?父王您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儿子傲然挑眉,坚持不认,萧观澜没有证据,无法惩戒于他,愤然竖指警示,
“你少在这儿得意,给你机会你不把握,等本王找到证据,定然将你送至皇上面前,交由皇上处置!”
为防他再有什么动作,萧观澜当即下令,将其禁足在房中,将房门紧锁,派人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交代过罢,萧观澜冷然拂袖离去。
先前萧南临只是被禁足在府中,府内还可自由行走,无人管制,如今父王竟为了季彦安而将他禁足在房间内,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对比之下,他越发觉得自个儿就是个无人疼爱的多余之人,父王对季彦安的关心比对他还多,他这个世子,无非就是个摆设罢了!
悲愤的萧南临无处发泄,怒而将桌上的一套紫砂茶具挥于地面,不管他如何闹腾摔砸,房门已被上了锁,门口的两名侍卫如雕塑一般守在那儿,无动于衷。
世子被软禁一事很快就传到了恭郡王妃那儿,得知儿子出事,王妃立即去看望,却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下。
王妃软硬兼施,侍卫都不为所动,只道没有王爷的命令,不能开门。
无奈的王妃只好去找王爷求情,“王爷,临儿到底犯了什么错,您为何要这般惩罚他?”
蓝氏交代过,此事不能声张,萧观澜便亲自画了季彦安的画像,交由下属暗中探查。
他正为此事头疼,王妃又来询问,倚在圈椅上默然扶额的萧观澜闻声抬眼,厉声呵责,
“瞧你教的好儿子,居然连当朝驸马,皇上的女婿都敢绑架……”
得知事情原委,王妃心生疑惑,试探着问了句,“王爷是如何知晓此事的?莫非武毅公夫人来告状了?”
这个女人,除了胡乱吃醋之外还会什么?每每听她说话,萧观澜都烦不胜烦,
“你儿子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你不问他的罪,反倒问本王如何知情,这便是你的教子之方?但凡你儿子老实规矩些,蓝氏也不至于找我要人,如今的他是越发胆大,为了一个女人,竟敢派人刺杀九驸马!
朝中人皆对本王的这个爵位有微辞,本王一直规行矩步,不愿让人抓到弹劾的把柄,南临倒好,居然如此胆大妄为,是想让皇上削了本王的爵位吗?”
萧观澜故意把此事往严重处说,果不其然,王妃一听说会影响他的王位,立马紧张起来,再不敢过问其他,一心想帮着他解决此事,
“可这样关着他也不是办法,临儿那脾性倔得很,吃软不吃硬,要不让我去跟他说,兴许我能让他说实话呢?”
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已经僵到极致,难以调解,当务之急不是如何惩戒,而是得想办法让南临交代出彦安的下落。
思及此,萧观澜终是没再强硬,点了点头,答应让王妃去试试。
得了允准,王妃没再耽搁,即刻去找儿子。
若是直接问,或者劝他放人,南临肯定不会搭理,于是王妃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儿子这边,为他考量,
“这个季彦安,当真不识好歹,放着好好的驸马不做,偏要与人私奔,这般三心二意之人,根本配不上九公主。皇上真是不开眼,实该让你做驸马才是。”
数落过罢,王妃又低声交代道:“斩草需除根,既然绑了,那就直接杀了季彦安,以防惹出祸端来。你派的人可靠吗?这个人也不能留,省得他说漏嘴。”
母亲突然跟他说这些,萧南临不禁生出狐疑。
才刚母亲来过,却被人给拦住,他是知道的,父王明明不许任何人进来,为何过了会子又同意让他母亲进来?
她真的是来帮他的吗?又或者说,她是来探话的?
定定的望向母亲,萧南临一派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听他吭声,王妃忍不住抱怨道:
“你这孩子,娘跟你说话你怎的也不理?软禁你的是你父王,又不是我。你父王那边,无需担忧,只要你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他找不到证据,自然不能拿你如何。”
尽管母亲说得好听,萧南临还是对她有所怀疑,只因他很清楚,哪怕父王不爱她,她的心也是向着萧观澜的,又怎会真正的为他考量?
默然许久,萧南临才缓缓开口,“孩儿不懂母妃在说什么,什么绑架,什么灭口?孩儿熟读大盛律例,从未绑架过任何人,我问心无愧,无惧父王的审问。”
任凭她再怎么旁敲侧击,软硬兼施,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奈的王妃只得罢休。
撬不开南临的嘴,永祥宁愿挨板子也不肯招认,萧观澜只能继续派人严密搜寻,将隶属王府的所有别院宅子皆排查一遍,就连城外这一路,他也派人去找,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
蓝氏等了一整日,直等到傍晚时分,管家才来禀报,说恭郡王在武毅公府的后门巷口等着她。
莫非是有了景成的下落?怀揣着希望,蓝氏急急出府。然而他的神情一脸严肃,根本不像是有好消息的样子,蓝氏顿感不妙,
“还没找到彦安吗?”
他也想给她带来希望,只可惜事与愿违。
摇了摇头,萧观澜歉声叹道:“临儿什么都不肯说,坚称自己没动彦安。我的人还没找到彦安的下落,不过倒是有一条线索。”
说话间,萧观澜抬眸直视于她,“城外三岔口附近有间茶铺,那开茶铺的大娘认出了我所画的彦安,说是出事那日曾见过他,他在铺中吃过茶点,而后便背着包袱走了。
据那位大娘所言,彦安是独自一人背包袱上路,并未与盈霜一同乘坐马车,又何来兄妹二人出城上香一说?”
骤然被问询,蓝氏心中一紧,她没想到萧观澜居然会查到这一点,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目睹她眸光闪烁的神态,萧观澜越发觉得有蹊跷,
“琉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彦安究竟为何出城,他背着包袱是要去哪儿?你不跟我说实话,很有可能错过某些重要的线索,那样只会耽误找人。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又打算私奔,才借着护送盈霜去寺庙,继而潜逃?”
面对质疑,蓝氏焦虑不已,不知该如何辩驳。
景成是假驸马一事绝对不能公开,可萧观澜所提出的疑问她又答不上来,只能否认,“他没有私奔,林奚文还在家中,他们早已了断,不会再联络。”
“兴许他们这次学聪明了,准备分开走,而后再到约定之地汇合。”萧观澜认为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可蓝氏却不肯承认,
“总之彦安没有私奔,他带包袱是有自己的原因,等找到他,我自然会向你讲明,现在不方便说这些,但他确实是在半道中出了意外,被人劫持。这一点毋庸置疑,我没有冤枉世子!”
她不肯配合,萧观澜也不好迫得太紧,儿子失踪,她本就忧心忡忡,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帮她找人,
“明儿个十五,还有一日两夜,我会尽全力帮你搜寻,能找到最好,实在找不到,那就只能跟皇上说实话,就说彦安失踪了。”
这样的说辞,怕是难以推卸掉季家的责任啊!“流言早已四起,皇上又怎会相信彦安是失踪呢?定会认为他与人私奔,认为他在打皇家的脸!”
她那悲痛欲绝的神色令萧观澜心生怜惜,此时此刻,他多想近前将她揽入怀中,给她以安慰,可他深知,一旦他越界,她便不会再理他。迟疑半晌,萧观澜终是收回了手,温声宽慰道:
“即便皇上有所怀疑,也得有证据才能定罪,你且放心,我会想办法,让皇上相信彦安是被人绑架,争取不让皇上问罪武毅公府。”
如今的蓝氏已经不在乎季家是否会被问罪,她只在乎景成的安危,假如他出了什么岔子,那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却被她拖入泥沼之中,连性命都受到威胁,她才是罪魁祸首,难辞其咎啊!
然而事已至此,后悔晚矣,现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求神拜佛,祈求老天大发慈悲,保佑景成被解救,平安归来。
十月十六,乃是大盛朝九公主赵容瑶与武毅公之子季彦安的大婚之期。
王公大臣皆入宫参加婚仪,按照规矩,驸马与公主得先去给太后、帝后等人行礼,可眼下辰时已过,驸马仍未入宫。
礼部那边焦急不已,生怕误了吉时,向怡妃娘娘请示之后,礼部尚书迅速派人出宫去查看情况。
候在延庆殿的宗室女与朝廷命妇们忍不住议论纷纷,八公主明显不耐,
“上次初定礼,驸马迟到,今日可是成婚礼,如此重大的日子,驸马该不会又迟到吧?我看这九驸马是存心给皇妹难堪呢!还没过门他就这样怠慢于你,往后成了亲,更不会把你当回事。”
因着大婚之喜,今日的容瑶早早起身梳妆,身着吉服的她头戴南珠挑牌金凤冠,额前垂着金丝缀红宝石的面帘,端坐于髹金凤椅之上,姿仪清傲,浑身散发着矜贵之态。
驸马没到场,身为新嫁娘,容瑶本就不悦,偏那八公主还在耳畔嗡嗡响,真似苍蝇一般惹人厌。星眸半敛,容瑶淡瞥她一眼,
“小小年纪怎的如此嘴碎?跟长舌妇一般爱叨咕,当心闪了舌头,祸从口出!”
这一句,不仅警示了八公主,还令在场的宗室女以及命妇们皆有所顾忌,陆续住了嘴,以免被九公主拿去开刀。
片刻之后,大殿之内又恢复了安宁。
被奚落的八公主讪笑道:“我这不是为皇妹你抱不平嘛!”
她分明是在看笑话!容瑶面上镇定,懒得与她斗嘴,实则心里很不安稳。回想起生辰宴上他所说的那番话,容瑶越发觉得不对劲。
季彦安到底是什么来历?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与她成婚?倘若他真有逃婚的念头,实该早些讲明退婚。不举办婚仪,她也就不至于被众人耻笑。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她身为公主,却得等着驸马,甚至还不确定他是否会到场,容瑶难免心烦意乱。
曳地的凤袍吉服鲜艳夺目,金丝银线勾勒出的游龙飞凤精致细腻,处处彰显着尊贵奢华,可在心情不佳的容瑶看来,再美的凤袍都没了喜庆之感,反倒觉着很刺眼。
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季彦安要这般当众羞辱她,令她难堪!
转过身的容瑶行至她母亲面前,白皙的手指轻轻撩起金丝面帘,沉着脸低声道:“母妃,今日这婚怕是成不了,您得做好准备。”
怡妃也担忧出意外,却又不愿让众人看笑话,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好言安抚道:
“大喜的日子,说什么丧气话,且再等一等,兴许驸马正在路上呢!”
宫里众人心思各异,都在猜测今日的婚仪能否顺利举行,联想到那些流言蜚语,她们越发觉得九公主太过蛮横,才会被驸马嫌弃,继而逃婚。
武毅公府内,蓝氏呆坐在前厅的圈椅上,屏退所有来催的人,一颗心早就凉透了。
为防旁人起疑,她照旧让人布置,府中张灯结彩,一片喜庆之态,可她的心却似被热油浇淋,疼到几近抽搐!
景成的安危令她焦虑,皇帝的问责令她惧怕,一个谎言牵连出无数的祸端,早知如此折腾,最后却仍旧没能挽救武毅公府,当初她就不该一意孤行,将景成牵扯进来。
恭郡王府那边最后一次来报消息是在一个时辰前,他们连查几日,始终没能找到驸马的下落。
蓝氏深知萧观澜已经尽力了,而她,亦是穷途末路,再无力回天!
就在她黯然失魂之际,管家来请示,说是宫里来了人问话,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深叹一声,蓝氏站起身来,让人将崔公公请进来。
崔公公火急火燎的进了门,急得直跺脚,“季夫人,奴才瞧着外头的迎亲队伍都准备好了,驸马呢?怎的没见他人?宫里头都等着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蓝氏再也瞒不下去,只能道出真相,“实不相瞒,其实彦安他……”
蓝氏正待把话说开,忽闻一声嘹亮的呼唤响起,“娘,我准备好了!”
乍闻熟悉的声音,蓝氏惊抬眸,便见门口出现一道高大俊挺的红色身影,正是景成无疑!
他……他居然回来了?是萧观澜找到了他吗?蓝氏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碍于崔公公在场,她不便多问,就这样定定的望着他,眼泪瞬时滑落眼眶。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未料到他竟会及时的出现在此!
“彦安……”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崔公公立马上前追问,“哎吆我的驸马爷啊!您在府上呐!那怎的没入宫迎亲呢?”
看了季夫人一眼,景成来不及与她串词,兀自解释道:
“原本早该出发,临出门的时候来了只野猫,那爪子一伸,直接勾破了我的吉服,你说这么隆重的场合,我总不能穿着破衣裳去迎亲,岂不是给公主丢脸?
偏这吉服是几个月前就定好的,并无新的可以更换,无奈之下,我只能找我妹子帮忙,临时修补,这才刚补好给我换上,我正准备出门儿,您就来了!”
原是虚惊一场,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崔公公长舒一口气,“既然准备好了,那咱赶紧出发吧!这要是误了吉时,奴才可吃罪不起啊!”
说着崔公公立即转身往外走,先行在前开道,蓝氏疾步上前,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压低了声道:
“你是不是被绑架了?可有受伤?”
摇了摇头,景成只道无妨,“我没事,回来再跟你细说。”
他真的打算入宫迎亲?生怕他会后悔,蓝氏一把拽住他,忍不住问了句,“哎---你不是不愿意成亲吗?你若不情愿,我不强求,我可以跟皇上说实话,我不想再将你置身危险之中。”
经此一事,蓝氏是真的怕了,怕景成再出什么意外,然而景成却是无谓一笑,
“我若不愿成亲,又何必回来?”
他认定之事,便不会更改,不管前方是晴空万里还是乌云密布,他都不会再退缩!
此刻的景成眼神坚定,再无抱怨和抵触,他毅然决然的迈着大长腿往外走去,徒留蓝氏一个人,琢磨着他的话,百思不解。
她还以为是萧观澜找到了他,把他当成彦安,阴差阳错的将他带回来,可听景成这话音,似乎是他自己主动回来的,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怎么疑惑,也没人告诉她答案,她只能等着景成忙完大婚之事再问。
皇宫内的延庆殿中,
离吉时还有一刻钟,容瑶的耐心都快被耗光了。
她本想着没有感情无所谓,将就能过日子就成,如今看来,这日子怕是也过不成了。与其嫁给一个任性妄为,没有大局观,将她置身于尴尬境地的男人,倒不如就此退婚,放过彼此。
等了半晌依旧没动静,怡妃也有些坐不住,派出去问话的崔公公怎的还没回来,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焦虑的她又派人去催,容瑶却道没必要,
“有什么可催的,明摆着他就没打算与我成婚,不来便罢,等过了吉时他还不出现,儿臣就去找父皇请求退婚。”
“若真如此,不必你请求,你父皇第一个问武毅公府的罪。”
话虽如此,可怡妃还是希望驸马能到场,希望婚仪如期举行,臣民皆知之事,她可丢不起这个人啊!
一旁等了许久的八公主只觉烦躁得很,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
“这婚仪还举行吗?我们在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宫里那么多公主大婚,还没见过众人一起等驸马的,季彦安这谱儿也摆得太大了些,他要是不想成婚就早点儿吱声,怎能缺席婚仪让皇妹难堪呢?简直过分!”
“八公主指教得极是,微臣迟来,任何理由都不足以弥补微臣的过错,还请怡妃娘娘与公主责罚。”
大殿外骤然响起一道清亮的男声,众人齐齐抬眸,但见驸马季彦安身着吉服,昂首阔步的跨过门槛儿,踏入殿中,恭敬的朝着九公主行礼致歉。
因着一路疾行,不敢有半刻耽搁,以致于景成这会子气息紊乱,却又不能表现出仓惶之态,只能紧抿薄唇,尽量调整呼吸。
瞧见来人,怡妃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容瑶却无任何惊喜之感,心田早已被委屈和愤怒充斥,淡看他一眼,随后便移开视线,爱搭不理。
女儿不吭声,这不是让驸马尴尬嘛!为缓解气氛,也为了给久候的众人一个交代,怡妃照例问询他来迟的原因。
景成拿吉服破损说事儿,言辞恳切,歉意满满,怡妃顺水推舟,
“我就说嘛!如此大事,你不可能故意来迟,八成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的状况。此乃意外,怪不得你,吉时将至,暂且不罚,你们先去给太后行礼,等婚仪过罢再说。”
吉服被勾破?真的那么巧吗?容瑶总觉得这只是他的托辞,然而母亲并不打算追究此事的真假,只嘱咐他们即刻动身。
怡妃一声令下,众人齐齐离开延庆殿,前往仁寿宫,八公主这好戏没看成,顿感失望,只得乖乖随行。
接下来便是各种繁琐的婚仪礼节,景成在初定礼那日已然感受过一次,这回驾轻就熟,没什么不适应的。
自始至终,容瑶都没理会他,只默默的配合他一起向长辈行礼。
礼成之后,乾元帝为驸马一家赐宴于延庆殿。
宴席过罢,已是巳时三刻,按照宫规,驸马应当偕同公主一道出宫,迎公主回府。
公主出降,仪仗甚是宏大,前有銮仪卫开道,王公大臣护驾,中有驸马骑着良驹引路,后有朝廷命妇紧随公主的翟羽凤驾,宫女太监们紧随其后,带着嫁妆一路浩浩荡荡的向宫门驶去。
当了驸马之后,景成才晓得,原来公主成婚根本不需要在婆家拜天地,在宫中给帝后行礼便算是拜过堂,等到了婆家,直接送入新房即可。
在此期间,容瑶也曾对宾客命妇们笑过,但她的笑容很勉强,景成能感觉到,她并不开心,想必是在为他迟到一事置气。
然而此刻宾客众多,嬷嬷以及亲眷们皆围在喜房之中,景成根本没机会与她解释,只能先出去招待宾客,等晚上再细说。
蓝氏担惊受怕了两个月,而今这两个孩子终于顺利完婚,看着景成热情招待宾客的场景,蓝氏不禁热泪盈眶,为景成的仗义救场而感动。
若非有他撑着,武毅公府怕是会一落千丈!他真是季家的大恩人呐!
蓝氏的心思百转,景成并不知晓,他只顾着与人应酬。
忙碌了一整日,直至亥时,宾客才散尽。
今晚本该闹洞房的,然而这新娘子乃是当朝公主,那些个公子哥儿们可不敢在公主面前放肆,下了酒宴便纷纷告辞。
这样也好,省得景成再去周旋。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月辉倾洒大地,幽亮静谧。他本不愿代替季彦安与公主成婚,可后来顾忌后果,又临时改了主意。既已与公主拜了堂,那就没理由不去喜房。公主本就在恼他,他若再不去解释,只怕往后的日子难捱啊!
犹豫再三,景成终是下定决心,回到喜房之中。
驸马爷归来后,下人们皆福身告退,出去领赏钱。喜房内只剩他二人,龙凤烛的火光虽暖,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是冷到了极致。
白日里只顾行大礼,他不得空细看,这会子没了外人,景成撩袍坐于桌前,端详着坐于喜帐边的新娘子,这才发现她所戴的凤冠竟是如此精致繁杂。
以往她的凤冠前端只悬着一条及眉珠串,今日的凤冠前却是垂着一排密而长的金面帘,遮住窄巧的下巴与脸容。面帘晃动间,樱口琼鼻若隐若现,尤其是她那明亮的鹿眼,格外动人心魄。
可惜那双灵动的双眸间并无喜色,只余漠然,浑当他不存在一般。
得!男子汉实该厚脸皮一些,干咳一声,景成主动找话说,“公主还在生我的气?”
轻哼一声,容瑶那微勾的红唇噙着一丝不屑,“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本公主与你置气?”
没生气她那小嘴儿能撅成那样?景成最不会哄姑娘家,但今日之事的确是他理亏,心虚的他只能耐着性子与她说好话,
“如果我有罪,还请公主明言,千万别藏在心里,刻意冷淡我,让我费心猜测,惴惴不安。”
容瑶这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压抑难舒,她也是藏不住事儿的人,不讲明折磨的可是自己。白日里人多,他可能有所顾忌,现下无外人,他总该老实交代了吧?
“我且问你,今晨为何迟来?别跟我扯什么吉服,我要听实话,你若再隐瞒,那咱们之间便没什么可说的。”
事实上吉服只是说与众人听的托辞罢了!对于容瑶,他还真没打算隐瞒。于是景成站起身来,预备走近些再说,岂料容瑶竟指着他制止道:
“你就坐那儿,不把话说清楚,不许入帐!”
嘿!这才进门儿就开始给他立规矩了?景成又不是刻意想接近她,只是为了方便说话而已,
“我要说的皆是机密,万一屋外有人听墙角,岂不平添麻烦?”
到底是为什么事儿,这么神秘?狐疑的盯了他好一会儿,容瑶这才没再拦阻。
信步走向帐边,景成顺势坐下,刚要附耳悄语,她却往旁边挪了挪,与他保持两尺的距离,
“你小声些,我听得见。”
“……”她这态度着实扎心,“咱们已然拜过堂,我可是你名正言顺的驸马,你至于对我如此防备?”
实则容瑶是打算与他和平相处的,可今日这么一闹,她又觉得此人靠不住,对他有气儿,自然不愿与他亲近,
“少废话,你直言即可,莫要避重就轻。”
说就说,反正他问心无愧,压低了声,景成啧叹道:“吉服破损是假,实则我是被人绑架了,若非我机灵,逃出生天,只怕公主你得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