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发生那么多事儿,彦安若还活着,他不可能不知情,再者说,林奚文已归来,他又怎会一个人离开呢?
两个月都没消息,只怕人早已遇到不测……
季彦安是否还活着,景成不敢断定,也不想去管,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季夫人,该还的恩情我已经替我大哥还清了,我不欠你们什么,我不想一辈子都去扮演另一个人!
我这十八年过得都是无拘无束的日子,现下却让我伪装成温雅贵公子,被家规和宫规约束,被迫去学琴棋书画,背诗词歌赋,每一天都活在无尽的谎言之中,张口闭口都在打诳语,整日的提心吊胆,被这个挖坑,被那个指控。
这两个月发生过什么,您都看在眼里,我能活下来那都是走了狗屎运,再这么假扮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会被人整死!”
景成这次是铁了心要走,蓝氏也明白自己的请求有些过分,他肯待这两个月已是仁至义尽,她实不该再去强求什么。
深叹一声,蓝氏将那些劝说之词都咽了下去,“你所受的苦楚和委屈我都懂,是我太自私,得寸进尺,忽略了你的感受。你肯帮我隐瞒这么久,便是我们季家的恩人,我真的很感激,既然你不愿意待下去,那就离开都城吧!”
他以为季夫人还会苦口婆心的劝说,未料她竟答应得这么干脆,这样也好,省得他再费口舌。
他本打算今晚入夜后独自离开,可蓝氏却道不妥,“公主婚期将至,进出城门肯定查得很严,即便你戴着帷帽也不安全,你这张脸,极易被人认出,等明日一早,我再让人送你出城门。”
商定好之后,景成回房收拾包袱,实则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属于季彦安,不属于他的,他没想带走,只简单的带了几件衣裳。
恍然听到耳畔传来抽泣声,景成诧异回首,便见青舟正倚在门框边,低着头抹泪,
“奴才伺候您这么久,已然将您当成我的主子,少爷,您能不能别走啊?奴才舍不得您,其实做我家少爷挺好的,身份尊贵,娶的公主也漂亮,还有人侍奉您,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舒坦吗?您为何一定要离开?”
为什么?
抬眼望着挂在窗前的笼子,景成仿佛看到了自己,“整日有人给画眉喂食,它不必遭受风吹雨打,日子过得是不是很悠闲?可你莫忘了,它有一双翅膀,笼子于它而言不是家,它向往的是浩瀚的天际。
以前我总认为,出人头地,享受荣华富贵便是最大的荣耀,如今我才明白,能够做真实的自己,才最难得。很多时候,世人眼中的安逸于旁人而言,其实是一座牢笼。”
所以他才想飞走吗?青舟还是不能理解,但他很明白,景成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夫人都没拦阻,他一个下人,哪敢多管呢?
再怎么舍不得,青舟也不敢乱掺和,只能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做。
得知此事,盈霜忧心忡忡,“景成哥哥要走了?娘您居然答应了?他这一走,没了新郎官儿,公主如何成亲?”
“不答应还能怎样?总不能绑着他去成婚。”蓝氏的眉头始终紧皱着,一直没能舒展开来,回想这两个月所发生之事,她心力交瘁,
“景成帮咱们的已经够多了,若非他机灵,拼力周旋,只怕此事早已被拆穿。”
景成的处境的确很难,好几回都险些被她哥所做的事连累,这些盈霜都看在眼里,她对景成也是心怀感激的,只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母亲一向谨慎,她肯让景成离开,是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吧?
然而当她问起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母亲却茫然摇头,疲惫的面上布满愁云,
“我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再找一个容貌肖似的去顶替。还有三日,我只能继续派人去寻找,能找到彦安最好,实在找不到,但凭皇上处置吧!”
这一夜,蓝氏辗转难眠,她多么希望会有奇迹发生,希望景成突然改变主意,愿意留下来,然而直至天明,景成依旧没改口。
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天意如此,她实不该再抱什么希望。
蓝氏对府中的车夫不放心,遂命青舟亲自驾车,盈霜陪同,在旭日东升之际,护送景成出城门。
城门的确守卫森严,过往车辆及行人皆需查看。
近前后,青舟将马车缓缓停下,自报家门,“里头坐着的是我们武毅公府的千金,出城上香祈福。”
未免守卫仔细查看,盈霜主动掀开马车侧面的蓝呢团花棉帘,只露出半张脸,向那领头的侍卫官兵颔首致意。
那人曾受过武毅公的恩惠,薄面自然是要给几分的,毕竟是姑娘家,他也就没掀帘子,就此放行。
就这样,景成顺利出得城门。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送得再远,也终有一别。到得十里亭,景成掀帘下了马车。
今日天阴,风有些大,萧瑟的秋风吹得青丝乱舞,泛黄的枝叶簌簌落下,归于尘土之间,而景成,也要寻自己的根。
他本打算来都城寻亲,可一到都城就被人错认,现下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季彦安,都城是待不下去了,这亲也寻不成了,他只能先回老家去。
临别之际,回想这两个月所发生之事,盈霜不禁红了眼眶,“景成哥哥,多谢你对我们家的帮衬,你的恩德,我会一直铭记于心。这山高水远的,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面,你一定要保重。”
“你也是,”道别还真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啊!轻叹一声,景成不愿表现得太伤感,尽量以轻松的口吻嘱咐道:
“往后若是被皇上赐婚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千万要跟皇上明说,可别胡来。”
盈霜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我才不会像二哥那般任性,不管皇上把我指给谁,我都不会反抗的,我不想再给娘亲惹麻烦。她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已经够辛苦的了。”
提及季夫人,景成心中有愧,垂目慨叹,“她的处境的确很艰难,我却没能继续帮到底,很抱歉。”
“你千万别这样说,虽然我也很希望你能留下来,但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不该拦着。不论如何,相识一场便是缘分,祝你平安顺遂,早日归家。”
依依不舍的道别之后,两人相向而行,盈霜乘坐马车回都城,景成则背着包袱向北而行。
终于远离了这是非之地,此后便是山高水阔云在天,再也不必受任何拘束,不必再伪装成彬彬有礼的世家子弟,景成长舒一口气,感觉走路都轻便许多。
他以为自己可以走得心安理得,可是走着走着,他的步伐竟越来越沉重,纵使远离了那个圈子,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想,接下来的局面,季夫人该如何面对?
她的大儿子战死沙场,二儿子生死未卜,一旦缺席婚仪,丢了皇室的颜面,武毅公府必将被皇上严加惩治。那么武毅公拿命换来的荣耀都将毁于一旦,季家将会一败涂地,再难翻身,季夫人往后的日子肯定很难捱,盈霜也有可能被牵连,难寻好婆家。
可是这些都是他们家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决定离开,又何必再去担这份闲心?也许皇上会看在武毅公所立军功的份儿上,解除婚约,不重罚他们,也许事情没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如此想着,景成兀自笑笑,暗嗤自己多管闲事,没有停下步子,继续前行。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才看到前方的三岔口有间茶铺。
今儿起了个大早,走了这么久的路,他还真有些饿了,就到茶铺中坐下,点了茶和包子,垫垫肚子,顺道又买些烧饼,多备些干粮。
用罢茶点,当他打开包袱,准备把干粮放进去时,却发现包袱里多了个锦袋。
昨晚是他自个儿收拾的包袱,放的什么东西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这锦袋他竟毫无印象,掂在手里有些沉,景成好奇的拉开带子一看,入目竟是一片金灿灿!
一整包金豆子,足有拳头那么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早临行前,季夫人给了他一千两银票,他不肯收,景成之所以假扮季彦安,无非是想替他大哥还恩情,并不是想要什么好处。
可季夫人硬要塞给他,最终他只拿了一百两作为盘缠,其余的皆悄悄的留在了马车中,未料季夫人竟还在他包袱里放了一包金豆子。
这让他如何消受得起?
他并没有帮人帮到底,她们没必要给他这么多的报酬,面对这么多的钱财,景成总觉得受之有愧。
还有那条海蓝宝的转运珠链子,被他绕了三圈戴在手腕上,它就这么在他眼前晃动着,景成一看到它,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与容瑶的最后一次见面------
“你不会再闹失踪了吧?”
“你最近总是遇到麻烦事,这颗转运珠可以给人带来好运。”
……
容瑶已经将他当成了她的驸马,甚至开始为他着想,她以为婚事可以顺利举行,他却突然消失,大婚当日,没有驸马来迎亲,她会是什么心情?
旁人总认为她性子不好,背地里总在说她坏话,如若她不能顺利成婚,八成会被那些人嘲讽耻笑吧?
被天下人关注的婚事,倘若出了岔子,她一定会很难过,以为季彦安无情无义,抛弃了她吧?
她不顾萧南临的控诉,毅然帮他解围,还诚心诚意的送他转运珠,他却一走了之,令她颜面尽失,这真的是大丈夫所为吗?
可他好不容易才离开都城,难不成还要拐回去?一旦回去,他便会如同鸟雀一般被囚禁,继续充当别人的替身。
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离开茶铺的景成继续往前走,此时的日头暖洋洋的斜挂在碧空当中,帮人们指引着方向,而他却茫然无措,往前一步是坦途,退后一步是荆棘。
理智告诉他,不该再继续假扮,不该撒谎隐瞒,可一旦他走了,后果有多严重,难以设想!
他已经无法断定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他只知道自己这一走,必将不得安宁,日日都被愧疚所折磨。
这旋涡太深,不仅将他的人卷了进去,便连心也给吞噬了。
他的步伐越来越慢,细长的手指紧捏着那颗转运珠,来回转动着,容瑶的身影一直浮现在他脑海,她的一嗔一笑,都令他无比煎熬,明明与她有婚约的是季彦安,他却觉得自己像是个负心汉。
景成暗恨自己太过优柔寡断,男子汉大丈夫,实该当机立断,这般瞻前顾后,着实磨叽。
与其在这儿懊恼犹豫,倒不如用行动去解决困境!
思及此,景成骤然停下步子,不再折磨自己,毅然转过身,拐往城门的方向。
此刻的他已然下定决心,回都城与季家一起面对。孰料才走几步,后颈骤痛,景成突遭袭击,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