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阳行宫,一副苍凉景象。
行宫外车马部队因大败起义军而喧闹,行宫内却死寂无比,仿佛两个世界交织在一起,又在一瞬间,两个世界合而为一。
商承舜蹦蹦跳跳地跟在魏郢身后,一个劲地问东问西。
众人一瞧,不知该说什么,只喟叹这皇帝与皇子,都被一个阉人俘了心。
商藤下了车,又坐上了轮椅,被推着走,另一车,无疾走了下来。
无疾因伤口未好,挽起了右臂的衣袖,以防袖子沾上伤口,因此,他展露着一条连痂都未结完的长痕。
商藤微侧头看他,一个念头破土而出。
于众人注视之下,她冲着无疾招手,“你,过来。”
无疾不解地看她,指着自己,“我?”
商藤轻轻颔首,“无疾,过来。”
她念了全名,无疾不得不承认,她喊的的确是她,便过去了。
商藤又弯了弯掌,示意他靠近些,说道:“东西给我。”
无疾一愣,随之顿悟,连忙掏出一封信,双手呈给她。
这是宁婳在那雨夜悄悄塞给无疾的,一封要给宁才人的家书,无疾正愁怎么给宁才人,没想商藤竟然看到那一幕了。
“嗯,走罢,”商藤接过了信,一声令下,棠梨、小梨二人便推着她回灯萤楼。
赵副将胳膊肘撞了下祈之修,冲他扬下巴,小声猜测:“喂,公主不会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祈之修挠头,“我不懂。”
趁人不注意,他偷偷去观察魏郢。
魏郢目光虚置,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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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这喜气过盛,冲了病气,皇帝竟然醒了,看着祈之修连笑着说好。
灯萤楼。
“公主,很疼吗?”棠梨问。
商藤笑说,“不疼。”
棠梨二话没说,暗自掩泪。
都是她的不是,若她仔细些,哪能叫公主被绑了去,哪还能伤得如此重!
商藤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其实我只是懒得走路而已啦!
商藤回来后先是去洗浴,洗浴完了换了身衣裳,刚把头擦干,坐在院里抱着雪球眯眼晒太阳。
楼外猫着腰跑来个小太监,禀道:“殿下,圣上召您过去。”
商藤没有立刻回答,静静感受着日光,半晌,缓缓睁了眼,“这位小公公,我腿疾恼火,实在不便,麻烦你给父皇说一声,我就不去了,有什么事,便麻烦魏掌印托话过来吧。”
“这……”小太监犹豫地抬起头,商藤眼神淡然,似完全不在乎,一阵思考后硬着头皮应了。
小太监传话回去,皇帝惊诧。
“她当真……咳咳,当真如此说的?”皇帝捂着嘴,咳嗽几声,震得脊背都颤了一颤。
“千真万确呀陛下。”
“罢了。”皇帝摇头,过了上次那事,她定是不愿再见他了。
皇帝向右侧招手,魏郢微俯身,静待他言。
“就依朕言,起驾回京。”
魏郢颔首,不冷不热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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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魏郢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处理着投降的起义军们,一边打理着回京事宜,往常是夜夜都要与商藤在一块的,现在连见上一面都难。
在幽州的最后一个下午,商藤依旧懒洋洋地躺在摇椅里晒太阳。
金黄的光为她镀了层边,连发丝都在发光,和风轻吹,鹅黄的纱裙跟着飘动。
眼前一暗,商藤睁了眼。
魏郢的殷红曳撒在阳光下万分耀眼,龙眼跃动着金光,再向上看,幽潭般的凤眸,正看着商藤。
张扬不含蓄的红,是最衬魏郢的。商藤如此想着。
魏郢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
“走罢,该起程了。”
“无疾回不回京?”
魏郢扶她起来,带她坐进上轮椅,推着她慢行着出楼,才慢慢答:“回。”
商藤若有所思地“嗯”一声,有了笑意,看着魏郢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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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赶路的机会,无疾骑着马,故意放慢速度,后退到商藤的马车周围,恰好移到黑鸮身边。
黑鸮骑着马,看了他一眼,继续看前方行马。
“翡渡,说句话给我听听,我还以为你早死了,”无疾笑得呲牙咧嘴。
四下只有白雀和其余马车,声音嘈杂,勉强算个能说话的地儿,黑鸮终于开口:“……同你说过了,那年同你分开,处了宫刑后,魏掌印将我带走了,活的好好的,如今也不叫翡渡了。”
白雀“噗”地笑起来,鞭了下缰绳,“黑鸮,他在咒你死。”
“嘁!”无疾冲白雀翻了个白眼,他的好弟弟怎么会跟着这么个有病的人混在一起?搞不明白,转而,又带着喜意问黑鸮,“还记得我叫什么不?叫个听听,否则饶不了你。”
黑鸮瞥了无疾一眼,“翡疾。”
无疾爽朗笑起来,加快马速,跟上魏郢的车马。
他现在也是魏郢手下的人了。
不过,魏郢应该不会变态到自己没了根,所以下手都不能有根而阉他吧?他不禁担心起来。
扭头,对上魏郢挑开车帘露出的阴冷眼神。
无疾僵直身子,内心瑟瑟发抖。
“公主,贴在车壁上,不难受么?”小梨胆战心惊,她家这公主怎么越来越匪夷所思了!
商藤收回贴在车壁上偷听的动作,端坐起来,嘻嘻笑:“不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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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时半月,终是回了京城皇宫。
太阳也出来了,雨也不再落了。
“幽州王”名义上的起义计划彻底崩溃,梁昱表为伸张正义,推翻**朝廷,实为勾搭亲王、私联西域王国、诓骗地方官的谋反,消息一传开,梁昱的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再没了势头。
又说如今圣上宅心仁厚,投降的起义军中,心诚之人则免罪归家,仍抱有策反心者立诛。
至于梁昱的妻女二人,则是无辜之人,同样免罪。
意外的是,璟亲王仍当他的挂名亲王,左右是没权没势,还断了腿,料也不会有起势。
只是从前的郡主如今不是郡主了,被塞到军队里去当小士卒了,不过她看上去还挺高兴的,谁也不懂她是怎么个心态。
盘阳郡守的嫡子萧赋伏罪,押入刑部监,郡守则被罢职,现已换了新人。
民间有传,说司礼监的掌印想把萧赋押到诏狱去,结果祈侯爷不愿意。也不知是为了个什么目的。
一派欣欣向荣。
除了,皇帝的身子愈发虚弱,已到了靠汤药续命的程度。
睡了三天三夜,亦或说,晕迷了三天三夜,皇帝在七月初四这天醒了。
农历七月初四,立秋之日。
秋日风高气爽,凉风习习。
商藤畏寒,早已添衣。
此刻正着一件云灰的薄短袄,一件橘黄的下裙,盘着个普通的云髻,插上几个金菊花簪,坐在殿外吩咐下人。
她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法,立秋这天要将梧桐移入殿内,看着梧桐树的黄叶子一片片落下,才明白,落叶知秋这说法。
“搬进正殿吗?”棠梨问。
商藤点头,“没错。”
“柿子饼!公主您吃吗!才成熟便摘下来做了饼,还是热乎的!”
小梨提着一盒柿子饼,跑着碎步过来,晃得头上发饰摇动。
商藤两眼含光,笑起来,“自然要吃的。”
小梨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刚移开盖,殿门走来一名小太监,仍旧是行宫来时那位。
小太监禀道:“殿下,圣上召见。”
商藤当作没听到,伸手去拿柿子饼。
小太监一急,赶紧补充:“圣上说,要替您择驸马。”
商藤心觉好奇,微挑眉尾,“哦?我自己择,还是父皇替我择?”
“当然是您亲自选,这驸马爷的事,关乎您这一生呀。”
商藤这才满意,轮椅也不坐了,自个走着去承乾宫。
承乾宫内殿。
商藤踏着满天夕阳而来,橘红的云天为她绝伦的样貌再添一抹绚色。
如火似阳,明媚张扬。
魏郢眸光轮转,垂下了眼。
皇帝重咳,挤出生硬地笑,“藤儿,进来。”
商藤缓步进来,安静的殿,只听得到她走路的声响。
殿内燃着沉香,床榻上,挂着画像,是哈泣露,很久以前商藤准备偷的那副。
皇帝半躺在床上,面色衰老,他早已日薄西山,又偏要赶回京,为的就是想在死前看一眼这画。
皇帝看着商藤这张脸,笑得很深,说慈祥,倒也不是,说藏着坏心思,也不全。他伸出手,招喝商藤过来。
魏郢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手放入锦被之中,眉眼似在笑,又不是真心的笑,看上去阴阳怪气的。
“陛下,天寒,莫要着凉。”
魏郢这句话轻飘飘的,零散的飘在空中,却实实刺在皇帝心里,皇帝觊他。
他……在任用魏郢之前是不是就见过他?
是谁呢……想不出来。算了。
商藤看魏郢一眼,咋舌。
很有奸宦的风格。
皇帝大手一挥,命魏郢呈上名册卷。
百家众臣,上到文武官,下到市井百姓,厚厚三沓纸,分了好几次呈来。
“藤儿随心择个驸马,喜欢谁便择谁,父皇时日不多了,能为你做个主便为做个主。”
商藤竖起耳朵,眼睛下一子亮起来,泛着惊喜的光泽,“父皇此话当真?藤儿想择谁就择谁?”
皇帝笑着点头,又咳几声,呛了口血,他不在意,“当真。”
魏郢阴下脸色,错开眼不去看她那副期待的样子。
有那么欢喜吗?
他猜了一下,她会选谁。
只可惜,猜不出来。
商藤往身边挪了挪,凑近魏郢,右手手背轻触魏郢的右手,冰凉的皮肤相贴,魏郢狐疑。
下一瞬,商藤猛举魏郢的手,笑得甜蜜,单边的一小块皮肤凹陷,梨涡乍现,两颗虎牙都露了尖。
“父皇,我要他!”
皇帝猛然瞪眼。
就是他!
魏郢稍在商藤后一点位置,皇帝看见他疯邪的弯唇笑。
脑里蹦出一个女人的模样,和眼前的魏郢少说有七分相似。
那年天灾饥荒,流落的商煌尚不是太子,饿的不行了,同十三个人邪心一动,将一个女人分食,那女人死前还一直喊着谁的名字。
没听清。
后来魏郢找上他,说要扶持他,一路风风火火坐上太子高位,出征西阗,结识哈泣露,商煌觉得当太子都累,不想当皇帝,可他喜欢哈泣露,便提出请求,魏郢应了。
就有了今天。
整整十多年,他一直活在魏郢的掌控之下,从未想过,这一切都是阴谋。
死了也就死了,不够痛快,魏郢将他了解得清清楚楚,一点一点将他捧上高位,又看着这个世间一点一点堕落,看着他坠灭。
皇帝大咳,乌血喷出,溅于画像之上,脑上充血,青筋暴起,他使劲抓住床单,猛地松开。
眼前走马灯花,在这一生的罪恶轮回下,皇帝闭上了眼。
商藤的世界崩塌了。
皇帝是被陈弦毒死的,这不可能有错,那、那、那她的任务失败了,这该如何是好!
不过,她只是咳了起来,腿下有些失力,亦咳出一点血,其余的,再也没了,这现象她从前也有过,便是上次她跟着陈弦见了皇帝,皇帝非要拉着她给她看太医那次。
莫非,刘谪那天就死了。
不对劲吧,都死两个NPC了,她怎么毛事没有啊!
商藤暂时不及深思,看着眼前人走茶凉的皇帝沉默了。
商藤:“……”
商藤怔愣地抬起头,人生第一次震撼,抬起左手指着皇帝,“他、他被我气死了吗?”
魏郢:“……”
商藤吓得说不出别的话,可心底是畅快的。
右手还举着魏郢的手,她也没发觉已经举麻了。
魏郢放下手,将她的手挪开,安慰她:“他早已命不久矣,你今日不来,也会死。”
魏郢带她出殿,对着殿外众下人,说道:“陛下驾崩了。”
众人惊讶,须臾,开始职场哭戏。
“陛下驾崩了!”
“陛下!”
……
一时间宫里人都忙了起来。
秋风席来,商藤脸颊紧绷,一摸,竟然哭了,莫不是吓哭的。
天边霞光灿烂,被火燎过的云翻卷着边。
魏郢吩咐了车鸾,“回去吧。”
商藤没动,“你呢?”
“皇帝崩了,要去拟旨。”
商藤动了动嘴唇,见他真的要走了,一把扯住他的鸾带,魏郢愣了,转过来看商藤,“怎么了?”
“驸马,我说真的,我要你,我只要你。”
魏郢挪开了她的手,不去看她,转身又要走,“咱家不行。”
“你敢走,我就选别人!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魏郢头也不回,“别人也不行。”
商藤又气又急。
这人真的有病,要他也不干,要别人也不干!
商藤追了上去,魏郢越走越快,她大喊:“站住!”
这声音之大,宫人们都看了过来。
“转过来,我还有事说,说了你再走,我不拦你。”
魏郢侧身,商藤神秘地挥了挥手,他便微弯下腰,疑惑:“什——”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这一巴掌,商藤使了全劲,甩得头上的菊花簪都掉了。
魏郢顿在原地,一手抚上脸,火辣辣的,脑子彻底空了。
商藤死死盯着他,埋怨之意冲天,眼眶一湿,泪如雨下,转身奔上车鸾,趴在扶手上闷着脑袋哭起来。
宫人们吓得连呼吸都停滞住。
这、这什么情况!
难不成,公主悲伤过度,随便找人扇一耳光?不对吧,扇魏掌印做甚!
一转头,收到了魏郢那瘆人的眼刀,赶紧跑开继续忙活。
车鸾行在宫道上,远离了承乾宫的喧嚣,
商藤停了哭泣。
这样应该可以吧?她刚刚装得很伤心吧?影后呐简直!
商藤坐直身子,抹去泪痕,叹了口气。
方才是不是打得太用力了?魏郢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不对,该生气的是她,魏郢就是缺打。
亏她还想着,能利用无疾和魏郢的伤,来个移天换日,以无疾的身份让魏郢做驸马呢,感情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气煞!
霞满天。
承乾宫前,魏郢的右脸覆着五指红印,于人群之上,宣旨。
从今往后,年幼的商承舜才是这天下之主。
魏郢委屈jpg:老婆打我了呜呜
ps.马上正文就结束啦,预计还有两三章,我争取今晚写完,明天出去旅游啦暂时没时间,又不想越拖越久,正文结束后还有番外,不过五一假期之间是肯定写不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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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