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工部添了新人,差事都办得勤快了许多,几日的时间,公主府那面倒塌的外墙就已修缮完毕。住在宫里到底有诸多不便,程慕宁这几日考量过后,决心还是搬回公主府,这才让纪芳给递了消息,程峥连病都不装了,腰间的玉佩还没戴齐,急匆匆就赶了过来。
“阿姐为何要去公主府住?”他急得像只没头苍蝇,道:“可是宫人伺候的不够好?纪芳!”
纪芳吓了一跳,刚要上前,就被程慕宁拦了下来。她好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三年前便已开府别住,按照规矩,也没有常居宫中的道理。”
她说话时替程峥正了正他腰间的玉佩。这玉佩本是一对,是他二人出生时先帝所赐,程峥这枚雕着麒麟,程慕宁那枚刻着鸾鸟,可惜在去邓州的路上摔碎了。
程峥没有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只说:“可三年前你便是常住宫中,为何三年后就不行了?!”
程峥心中惶恐,不由加重了语气,但他自知理亏,很快又软下声来,“朕知道朕做得不够好,阿姐可以像从前那样教朕,朕会听的……还是,因为前几日政事堂的事?朕只是心中有愧,当年若非朕一意孤行,阿姐与裴邵也不会错失良缘,也怪朕思虑不周,阿姐若是不喜欢,朕往后再也不做了。”
程慕宁看着他,却是一笑。
“当年圣上刚登基,身边也没几个得力的人,我留在宫里是应该。”程慕宁转身给他倒了茶,又引着他坐下,说:“可如今不同了,圣上登基已四载,宫里的折子再往扶鸾宫送,岂非招人闲话?知道的是圣上病中无力亲政,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存有异心。”
程峥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捏着茶盏道:“谁敢胡说,朕斩了他!”
可他也知道程慕宁说得在理,毕竟这样的闲话三年前就传过了,他们都吃了这闲话的亏,才有了后来那些事。不过程慕宁眼下主动搬离宫中,也看得出她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看来在邓州三年她的确改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强硬了,这让程峥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朕担心……”
“圣上宽心。”程慕宁安抚他,说:“我既已回京,便不会弃圣上于不顾,总是还会常常进宫向圣上与皇后请安。”
程峥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仿佛妥协一般说:“朕会命人拨三百府兵给阿姐,外面不太平,朕实在不放心,让纪芳跟着去吧。”
程慕宁顺势看了纪芳一眼,纪芳垂着脑袋,眼珠子轱辘直转,似也琢磨着这其中的心思。
“好啊。”程慕宁笑着应了。
……
两日之后,公主的鸾架停在了永嘉巷。
公主府空置多年,自打礼部择了这座宅子后,程慕宁几乎没有到这里留宿过,偶尔来了,也只是作为宫外的驿站稍作停留,今日一瞧,竟还打理得十分齐整。
花花草草,满园春色。
蔡姑姑引着她入后院,说:“原本都荒废了,这都是年后那会儿圣上差人来置办的,礼部又酌情添了些许。”
程慕宁拨开一片芭蕉叶,说:“已经很好了,回来前还以为这座府邸让礼部收回去了。”
蔡姑姑道:“前两年官吏升调,礼部是有想将这府邸收回去重新分发,但圣上没应。只不过老奴自作主张,把府里的下人遣散了,如今这些人都是新来的,身份上是细细筛查过的,只是没来得及调.教,只怕笨手粗脚,伺候得不周到。”
程慕宁笑了下说:“不碍事,姑姑做事本宫很放心。”
蔡姑姑原是孝仪皇后宫里的掌事姑姑,孝仪皇后过世后,她便自请去了陵园守陵,四年前新帝登基,她才又请旨回京,帮着那时年纪尚小的姐弟三人料理宫中琐事,可她年岁到底是大了,程慕宁怕她辛劳,便将她送来了公主府,美其名曰是做府里的掌事,实则是想她能在府上安度晚年。
只是没想到,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程慕宁缓声说:“当年事出突然,许多事我顾虑不到,但出宫前我曾请求皇后,让她安置姑姑的去处。”
蔡姑姑闻言一笑,“老奴一把年纪,懒得再折腾了。”
程慕宁却知道,蔡姑姑伺候过先皇后,又守了几年的陵,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程峥跟前都有分量,只有她留在这里,程峥和礼部那些人才不会随意动这座宅子。
诚然于她而言,住在哪里并没有那么所谓,但蔡姑姑心疼她,她是知道的。程慕宁低声说:“多谢姑姑了。”
蔡姑姑说:“老奴分内之事罢了。倒是公主,这趟回来又得罪了不少人,好在宫里守卫森严,公主本不该出宫的。”
程慕宁浅笑说:“宫里有宫里的好,宫外也有宫外的好,况且瞧着安全的地方待得久了,也容易生出祸端。”
蔡姑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缓缓一叹,说:“君心难测,公主如今分得清君臣和姐弟,便是最好。”
她看向厢房的门,止步道:“客人到了,老奴在外面候着。”
程慕宁朝她颔首,独自推门进去。
“吱呀”一声,里面的人从座上弹起。四目相对,她怔愣了片刻,方仓促行礼,道:“长公主万安,臣女许婉见过公主。”
“婉儿表妹不必多礼。”程慕宁迅速地打量过她。从前宴礼上匆忙见过,没什么印象,此时看起来,与许嬿嚣张跋扈的气质很不一样,也没有她父亲老谋深算的样子,反而看起来入世不深,眼里有畏惧,却还强行装作冷静。
这样一个人,那日竟会委托蔡姑姑往宫里送信,程慕宁的确有些许意外。
“婉儿表妹那日信中说要见本宫,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程慕宁说话的语气是一贯的柔和,仿佛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亲和力,这令许婉愣了愣,竟是看呆了一瞬,但她回过神来仍不敢掉以轻心,抿了抿唇,谨慎地说:“我知道何家平日里,是如何把钱送进宫的。”
程慕宁微微一顿,此时才认真端详她。许婉是何进林的枕边人,能知晓些细末也很正常。
程慕宁没有立即应话,缓步落了座,桌上备了茶点果子,却一口都没被动过,可见方才等在这里的人心中焦急。她有条不紊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像是闲话家常那般问:“怎么送的?”
“宫中有禁军把守,为掩人耳目,这银子不可堂而皇之进到宫里。”许婉的声音很轻,显然有些紧张,语速也快了些:“圣上宠爱珍妃,特许她娘家人每月进宫一次,何家就是趁那个时候将钱送进宫来,其中要经过不少人的手,圣上身边的陈旦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程慕宁说:“陈旦已经死了。”
这样风轻云淡的语气令许婉心口莫名一紧,她又说:“何家有一本绝不能公之于众的账本,这些年他们上下打点行贿,上到内庭下到地方,每一笔都有记档。武德侯此前入狱根本不怕,何家攥着这账本,就是攥着保命符。”
她捏着帕子的手抵在腹前,往前走了一步,“我知道藏在哪里,我能拿到。”
程慕宁瞥了眼她手腕上露出编织的红绳,绳上坠着颗彩珠,尽显女儿家的巧思。她收回目光,说:“你想要什么?”
这时,许婉却倏地跪了下来,含泪道:“我求公主,送我和我阿弟离开京城。”
程慕宁略略挑了下眉,“离开京城?”
许婉才说:“当初嫁与何家非我所愿,只是父亲授命,嫡母又以阿弟相要挟……我阿弟才九岁,他生来体弱多病,至今尚不能言语,在府里人人都能欺负他,若我不能护他,他便只死路一条了。”
程慕宁并不轻易信她,说:“可武德侯出了狱,何进林又升了官,待到这趟回来,赏赐定也少不了,何家正是风光向上的时候,你岂非更能护住你阿弟?”
“可何进林还能回得来吗?”许婉这样问。
程慕宁一顿,竟然还是个聪明人。
“那万一,你的账本是假的呢?”
许婉眼神坚毅,道:“是真是假公主一查便知,可送我与阿弟离开对公主而言,并非难事。”
程慕宁思忖片刻,道:“好,明日我会备好通关文蝶和车马,派人护送你们出城。”
许婉下意识转着手腕上那颗小彩珠,犹豫了一下说:“只怕要两日后,内院里还有些事,需得在离京前安排妥当。”
……
许婉从后门离开了,程慕宁还坐在偏厅没有动弹。
她仿佛是饿了,从盘中拣了块芙蓉糕慢慢尝着。银竹推门进来时,就见她边吃着糕点边盯着地上的光影瞧,银竹知道她正想着事,于是没有没有打搅。
片刻之后,程慕宁才擦着手说:“这几日派几个人手去侯府附近盯着。”
银竹道:“公主是担心许五娘?”
程慕宁道:“这账本既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如今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武德侯府。”
其实程慕宁对许婉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人自己送上门来了,试试也无妨。
银竹应下道:“奴婢这就去。”
程慕宁叫住她,说:“你方才进来要说什么?”
银竹才想起来,忙说:“是杜先生,他在外头等很久了。”
“请他进——”
话还没落地,一道影子先迈入了偏厅。一别多日,杜蔺宜还是穷酸打扮,那身蓝色长衫瞧着比琼林宴那件还要破,衣摆处那一大块深色补丁很是瞩目。
程慕宁忍不住问:“府里怠慢杜先生了?”
“哪里怠慢他了。”红锦跟着从后面追了上来,似乎是没拦住他,有些气急败坏,“分明是他不识好歹!公主好心收留你,你却出口辱骂公主,罪该万死!”
杜蔺宜直直望着程慕宁,很有气节地说:“享用你们从穷苦百姓身上搜刮的民脂民膏,鄙人只怕受不得公主这份恩惠!”
程慕宁很轻地扬了下眉。
红锦指着他说,“你说谁搜刮民脂民膏?”
杜蔺宜冷声道:“我本以为公主与旁人不同,没想是我看岔了眼,自古豺狼是一家,权贵之间哪有清浊之别,利益关系谈好了便能化干戈为玉帛,数万条人命也能轻轻揭过!既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公主将文书还给我,放我离开。”
程慕宁低头听他愤慨,慢慢弯起唇角,只是轻飘飘地问他:“杜先生觉得,得罪了那么些个大人物,我将文书还给你,出了公主府,你就能活着走出京城吗?”
杜蔺宜一噎,“你——”
他沉下声,说:“公主没有见过灾荒,没有见过满城死尸和流民的乱象吧?”
程慕宁没有回答。
杜蔺宜讥讽地说:“公主金枝玉叶,怎么会知道穷苦百姓有多难。遍地哀鸿,易子而食,为了一口粮就能当掉一条命的情形公主想象不到,你当然可以高高在上听而不闻,说到底,这些人命不过是你们权贵内斗的筹码罢了。公主和武德侯,也没什么区别。”
杜蔺宜说得义愤填膺,没有激怒程慕宁,倒是把红锦气得够呛,“你个蠢书生,你知道什么?!”
杜蔺宜只盯着程慕宁瞧,似乎指望她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然而程慕宁仍旧是那副温温淡淡,不急不慢的样子,让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说完了?说完了,还请杜先生好好用饭,绝食可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既然是姜掌院要保你的命,我给了他这个顺水人情,你真想走,便请姜掌院来与我说。”
杜蔺宜咬牙,两人无声僵持了半响,他最终是甩袖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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