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踏入政事堂,打眼一看空荡荡的,他瞥向纪芳,“不是说有要事商议,人呢?”
纪芳请他入座,勤快地奉了茶水,笑说:“几位大人约莫都在路上呢,想来是今日兵部点兵启程,几条街道堵住了吧,还是殿帅的马跑得快,这不就来早了嘛。”
“是么。”裴邵一手端起茶盏,眼神锐利地从那两扇紧闭的窗子掠过,然后定定地落在纪芳点香的手上,“政事堂什么时候也要用香了?”
纪芳捏着香匙的手一抖,一勺香粉被抖出了半勺,他勉强镇定道:“哦,这、这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圣上近来身子不好,时常用着。”
裴邵就这么盯着他看,而后嗤笑着低下头去,手里的碗盖一下一下刮着茶沫,那陶瓷间碰撞的细微声响让纪芳头皮直发麻。他颤巍巍地点好香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帅先坐,奴才再去催一催。”
出了政事堂,纪芳抚胸大口呼吸,天爷,这种差事怎么总叫他来做?今日万一真出点什么好歹,公主和殿帅事后成了便也罢,不成的话,岂不是要活刮了他?!
纪芳想到长公主那双笑里藏刀的眼睛,和裴邵那干脆不笑的眼睛,孟夏天里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思来想去,叫来侍奉在门外的内侍,说:“等公主到了,这门就不要落锁了。”
“啊?”那太监迟疑,“可圣上交代……”
“圣上和公主是亲姐弟,就算有什么事,赖也赖不到圣上头上,到时候受罚的还不是你和我?咱们做奴才的,不得多长两个脑子?”纪芳一脸老神在在,又说:“方才我要的凉茶呢,先备好了,万一用的着。”
小太监又“啊”了声,“公公吩咐备茶时,就已经送进殿内了,刚刚那茶壶里就是——”
“你蠢不蠢?!”纪芳一巴掌拍歪了小太监头顶的官帽,“那茶是万一事儿没成,能在那两位主儿面前卖个好的,你倒好,这会儿送进去顶个什么用?”
纪芳气了个仰倒,拿手不停地给自己扇风,没等他左右徘徊再想出个对策,那边程慕宁的轿撵已然缓缓落了地。
“公、公主。”纪芳脚下一顿,迎上前去。
程慕宁下了轿,看他一眼,说:“脸色怎么这样白,病了就回去歇着,回头圣上来了再染上,他身子骨薄,经不起折腾——圣上来了吗?”
纪芳委屈地应了是,说:“刚巧太医例行请脉,圣上那边耽搁住了,还要一会儿呢,不过里面……”
眼睁睁看着程慕宁要迈进门,隔着座屏她看不到里面的人,纪芳忍不住叫住她,“公主——”
程慕宁回头道:“又怎么?”
纪芳又露出了那个难看的表情,“没、没什么,奴才就在殿外,公主有什么吩咐,喊话便是。”
程慕宁看他一眼,转身进去了。
却在绕过屏风时停了脚步,与此同时殿门也缓缓合上,光影暗了下来。
裴邵连身子都没挪动半分,坐在椅上与她对视,手里还捧着茶盏,说:“原来是公主殿下,看来今日不会有别人了。”
程慕宁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想必程峥是担心她拴不住裴邵的心,有意给她制造独处的机会。程慕宁当下想笑但忍住了,她整顿好表情,往前几步,有意放轻了语调,“适才在城楼上没有见到殿帅,原来是在宫里。”
裴邵勾了勾唇,但那笑很不走心,“我没有公主那忧国恤民的胸襟,实在惭愧。”
“哪里的话。”程慕宁在他对面落了座,“我知道此次能顺利扣押武德侯,殿帅替我挡了不少阻力,如若不然,只怕大理寺也关不住人。”
裴邵道:“所幸公主也没有食言。”
他指的是卫嶙,他们都很清楚,此次把卫嶙指派出去,是程慕宁在兑现他步军司的承诺。
但裴邵话锋一转,冷淡地说:“不过我劝你,不要打卫嶙的主意。”
程慕宁也跟着一顿,“你说的是哪种主意?”
“你最好哪种主意都别有。”裴邵说。
卫嶙是朔东来的人,他之所以一来就能成为裴邵的左膀右臂,甚至越过了周泯,那是因为他的父亲是裴公身边的副将,朔东送他过来,代替的是裴邵的位置。
这两年裴邵在御前混得风生水起,以至于很多人忘了,四年前他是被一旨遗诏困在了京城,那是裴氏满门迫于无奈之下的选择,裴邵根本不属于这里,他想回家。而今时今日,朝廷削不掉裴氏的兵,也困不住裴邵的人,但裴家在京城不能没有势利,否则很快就会落入当年的窘境。卫嶙是裴家精挑细选送来的,有裴邵这几年打头阵,他甚至用不了三年,就能坐上裴邵的位置。
程慕宁既然能打听到卫嶙的喜好,对这些消息自然也了如指掌。
她投其所好,确实有笼络人心的意思。
但裴邵话里的意思让程慕宁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他这是在点她当年薄情寡性的作为,还是裴家如今又有了别的打算?
程慕宁沉思中没有说话,殿内一时静默。
回京两个月,她和裴邵始终保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似乎只要不提从前的事,就能相安无事,对答如流。可这只是一种假象,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彼此都心知肚明。
她就这样盯着裴邵看,片刻后,忽然问:“你……很渴吗?”
裴邵从方才就没有放下过手里的茶碗,闻言,提壶的动作顿了顿,挑眼看她,“你不渴吗?”
程慕宁一怔,紧接着蹙了蹙眉。
她觉得,有点热。
每次见到裴邵,总会下意识地放松警惕,适才进来时她便闻到一股淡香,只是没太在意,此时这味道愈发浓郁,熏得程慕宁头疼。她眼皮一跳,看向长案上那只香炉。
……嘶,果然不能太相信程峥。
程慕宁刚起身,便觉两腿发软,只闻“哗啦”一声,旁边的金丝楠木架歪倒在地,那只进贡的琉璃瓶摔成了碎片。程慕宁跟着倒下去,掌心扎了一道口子,疼痛短暂拉回了她的理智。
裴邵却还坐在椅上,神色平静地端详她。
她迟疑地望过去,“你……没闻到?”
裴邵又沉默了须臾,才起身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给了程慕宁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不等程慕宁说话,他便说:“闻到了,味道很熟悉。”
程慕宁微怔。
“我只是好奇,公主故技重施能玩出什么新花样。”裴邵垂目看她,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看到程慕宁脸上的绒毛,“看来三年了,公主也没什么长进。”
程慕宁动了动唇,在他冷硬的目光下想到一些往事。
气氛沉默须臾,裴邵正要抽开手,程慕宁却倏地将其攥紧,“可今日要是我的话,必定以扶鸾宫失窃为由,堂而皇之宣召你入我宫中,而不是在这里。”
程慕宁缓了下呼吸,强装镇定道:“说起来,本宫丢了一枚扳指,该不该算守夜禁军的过失?”
两人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但两具身体却已经滚烫,因为竭力的克制,裴邵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程慕宁攥着他的力道也重得可怕。
裴邵的喉结不动声色地上下滚动,面色和语气却都相当平静,“公主丢的,确定是自己的扳指?”
“在我手里过,怎么不算是我的呢?”
裴邵睨着她,在这句话里品出了别的意味。
他没有答话,侧颈上的青筋在程慕宁看不见的地方根根暴起,眼神冷漠地看着那只抚摸上她脸颊的手,说:“我劝你,不要再继续。”
程慕宁深呼吸,她当然知道现在也不是最好的时候,于是强迫自己把手从他脸上拿开,闭了闭眼,强忍着颤抖撑在椅子上,缓缓蹲下去捡地上的瓷器碎片。
却被裴邵一把拽了回来。
不待她说话,一记手刀就落在了她的后颈。
……
程慕宁醒来时已经天黑,睁眼看到的是头顶的床帐,她缓了很久才起身,后颈的酸疼让她轻轻“嘶”了声,这人如今下手也太狠了。
纪芳已经在外面跪好了,听到动静,脑袋就已经磕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公、公主,奴才有罪……”
程慕宁没有搭理他,绕着茶炉转了一圈。轩窗有风吹进来,她冷静了片刻,却好像没有要问罪纪芳的意思,甚至好像心情不错。纪芳迟疑地抬头偷觑一眼,见她拿起了案上的折子,扬眉道:“工部?”
这时,银竹从外头端了药进来,道:“午后工部的大人递过折子,说是公主府西面的外墙倒了,想来是几个月前修缮时为了省下银子偷工减料,说这几日抓紧给公主修好呢。”
程慕宁不在意,只是问:“可有人伤着?”
“那倒没有。”银竹说:“就是,那个杜先生……”
杜蔺宜,程慕宁险些将这个人忘了。
银竹道:“掌事传话来,说是杜先生吵着要走,可公主送进府的人,底下也不敢随意放他文书,眼下他在府里连饭都不用,只说若不放他走,他便死在府里……掌事也怕人出事,只能来问一声,这人,怎么办才好?”
银竹说着,取来府里递进宫的书信。
那看起来就像是一封简单的家信,程慕宁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折起时和银竹递了个眼神,才说:“文书不能放,先让他饿着吧。”
她说罢喝了药,又过片刻,拿起那工部的折子重新端详,“这字写得漂亮,递折子的人叫什么?”
银竹说:“闻嘉煜。”
程慕宁记得这个名字,新科状元郎,若非琼林宴那一出,最出风头的本应该是这位才对。
纪芳好像知道长公主心中的困惑,悄声抬头说:“这位闻大人志不在翰林,是自己请旨入的工部,他近来与许相走得近,公主可要当心。”
程慕宁搁下折子,支颐朝着窗外看了许久,纪芳以为她在为此事苦恼,宽慰道:“公主也不必太烦心,这人如今也只是个郎中。”
不过这工部郎中的位置,实则已经可以经手不少的差事了。
“裴邵今日瞧着可还好?”程慕宁却转了个话题。
“啊?”纪芳又耷下了脑袋,以为程慕宁要问罪此事了,小声说:“瞧着倒是与寻常无异,还能骑马回府呢。”
程慕宁手上缠着麻布,疼痛的感觉还很清晰,她缓缓踱步至窗前,说:“裴邵那种强健的体格,你点的那点香根本不够。”
她顺手折下一段花枝,很有经验地说:“即便再加一倍,也不过是能使他意乱片刻,这种东西对他没那么管用。”
纪芳有点懵,“那下回奴才……”
他重重磕头,哭着说:“奴才再也不敢了。”
裴邵:我劝你不要再继续,因为我会忍不住
(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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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