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明心迹后的二人便不再隐藏对对方的感情,会如寻常恋人那般相依相伴,也会缠绵。
每每温存完,于适满头的青丝都披落在背后,他做什么都做得极好,是个聪颖非常的人,可偏偏在束头发这一点上却变得很笨。
在宋府时还好,有婢女为他簪发,可在这别的地方,他只能靠自己。
常常是双手刚揽起长发要用簪子束住,那些不听话的墨发便滑过手腕,齐齐掉了下来。
他不信,又重复,但结果还是一样。
这下子生气起来,生自己的闷气。
这模样把刚刚从床上起身的人看得一乐,冷峻的面容漾起温柔笑意,“怎么还生气了?”之后走到他身侧,勾起一缕青丝,在指间散开。
“我为你挽发,可好?”
有些东西没有拥有过,就算永远失去也不会觉得有多难忘,可一旦得过一星半点再失去,那便是刻苦铭心。
剩下的事情就跟那晚宋昱宁说的差不多了。
两人间的关系很快被宋府的人发现,继而告知给了宋府的主君,主君震怒,最后使得二人阴阳两隔,再无相见的可能。
若是旁观之人,听到这些不免唏嘘,相爱的两人被生生拆散,何其凄悲。
但听到这些的是江池郁,除却同情与心疼,还多了些嫉妒,隐秘地妒忌着那人,有着无比好的运气,可以被他这么用心爱着。
好在这人已经死了。
江池郁卑劣地想,有一瞬竟然是雀跃,开心的,现在这人的身边就只剩下了自己,或许以后心里还会装着别人,可眼里就只有自己了。
岁月很长,随着时间慢慢流逝,甚至可以把那人从他心里缓缓抹除掉,到最后不论心里,还是眼里都装的是自己的身影了。
“江池郁。”
他轻唤,沙沙的,磨着人的心,江池郁飘走的思绪被他这一声给叫了回来,转头瞧他。
“我在。”江池郁目光无限柔和,堪比春水。
“秋天要到了,你再给我唱一遍吧。”
江池郁轻轻点头,悠扬的旋律脱口而出,旋着凉风,字字含情,唤来了初秋。
江池郁跟于适一同离开了,离开的那日,天边堆满了云,厚厚的云层像是积压着东西,只待一个时机将其全部吐露出来。
那天更是闷极了,是连空气都不动了,紧紧贴在身上,包裹着人,稍稍动上一动就会被涌出的汗水所打湿衣襟。
那样不好又腻人的天气,明明令人心烦,偏偏江池郁笑如春风,眼角眉梢都藏着难掩的快乐。
“于适说他没去过吴州,想去那边看看。”江池郁将离别的话说得半分伤感没有,反倒是像在跟二人炫耀。
“我正好也是吴州生人,陪他一道去,还能给他解解闷,我跟他说吴州是水乡,出门就是河,想吃鱼的话我还能捞给他吃……”
“等等。”陆承渊忍不住打断他的畅想,犹疑道:“你们这是…不打算回来了?”
江池郁难得的愣了,视线在面前二人那询问状的脸上转了转,似在犹豫,好一会儿才肯定道:“是,他说他想留在吴州了。”
“正好我爹我娘也都在吴州,还一直盼着我回家,所以我就准备跟他一起留在那边了。”江池郁的话听起来轻轻松松的,仿佛留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在一起。
“你可真是……”陆承渊觉得江池郁没救了。
他早从江池郁口中知晓了宋凝清和于适的往事,如今又听他说于适想要留在吴州,一下便能猜到于适的想法。
无非是想活在一个有爱人存在痕迹的地方,这也就表明于适根本没有忘却这人,甚至可以说以后他也不打算忘了。
搁在常人,这是非常难以接受的事情,或许一日两日可以,可日日都面对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终归会要崩溃的。
不过很明显,江池郁不这么觉得,并且乐观得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看他这样,陆承渊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在心中默默祝愿他日后可以得偿所愿,又拍着他肩膀嘱咐道:“既然决定不回来了,那就记得多来几封信,别把我们给忘了。”
“忘不掉的,放心……”江池郁本还笑着,忽然笑声渐顿,看着二人,抬手一拱,对他们郑重行礼,“这些日子多谢了。”
陆承渊不想把气氛搞得太过沉重,直接拎起他的胳膊,把人往外推了推,“走吧,再不走该下雨了。”
准备赶路用的马车就停在铺子门前,马儿等待着上路,站在前头不停扫动尾巴,又不时打过个响鼻,好似也在催促江池郁。
再看马车上坐着的人,安静得像幅画,只有轻眨的睫羽才能看出他其实是个活生生的人。
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似都变了。
于适满头的青丝依旧未束,从前陆承渊不懂他为何如此,试图弄明白原因,后来终于在了解他的过往后懂了。
手上的镯子是,散开的长发也是,无非都因为那一个人,一切都是用来铭记他的方式。
陆承渊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收回了视线,“吴州还远,你们早些走也能早些到。”
再度推他,江池郁却转身一挡,旋即从怀中掏出张纸,拍在陆承渊的胸膛处。
“这是?”陆承渊拿下那张纸不解看他,江池郁解释道:“这是我最后能帮你的事了,纸上的人是做蚕丝生意的,是我还在绣庄当算账先生的时候认识的。”
“她本来专门为宋府提供蚕丝,后来跟宋府发生了些冲突,这蚕丝生意便做得愈发艰难。想来你做生意,也会需要蚕丝,我便跟她说了你要开铺子的事,她愿意先帮你,毕竟那些蚕丝再堆着就要坏了。”
“这……”陆承渊大为感激,感觉这薄薄的纸都重了许多,好似有千万斤重。
“其实不需要做到这份上的,我们也没帮你什么。”
陆承渊自觉除了有时跟江池郁斗斗嘴,其他的,他真的没有帮上什么忙,怎么思量,也受不得他这般贵重的回报。
“并非如此。”江池郁摇摇头,“帮你们也不是为了报答。”他转眼看向陆承渊,目光里隐含钦佩,“那湘绣确实独道,可以说在这云城都找不出一个能与之媲美的刺绣绣法。”
“我觉得它好,不希望它被埋没了,所以才帮你。”
浓云卷积,天边隐现乌黑色的云朵,一时间空气中徒生出股子腥气。
这也在提醒着几人,临行的时辰要到了,已不可以再久留。
恰此时车夫也开始催促,“郎君,我看是快要下雨了,再不走落了雨,恐怕城外的路难走啊。”
“好,这便走。”江池郁回头以应,又转回去对陆承渊道:“陆承渊,我等着你的湘绣铺子开到吴州去,到时我还会履行我的诺言,替你管帐。”
“好!”陆承渊扯起个爽朗的笑,空中刮过阵大风,把三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自师父去世后,陆承渊就深谙这个道理。
来这异世,他其实并不打算与人深交,总是不把自己当做是这里的人。
可时间越久,这种想法也就越淡,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其实自己原本并不属于这里。
马车渐行渐远,连带着江池郁和于适这两人一道远去,陆承渊很清楚这便是最后一面,以后都不会有再相见的机会了。
思及此,莫名伤感,刚刚他们走前还不觉得,甚至还催促着他们离开,可眼下等人真的走了,又开始后悔难过了。
“景晏。”陆承渊声音低低的,跟风雨来前的天空一样低沉。
崔景晏转头,轻轻回了声,“怎么了?”
“我有些难过。”陆承渊扯住他的手腕,像条被人抛弃的大狗一样耷拉下眼角,“他们都走了,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铺子这么大又这么空,很冷清的。”
这番话有些撒娇卖可怜的意味,陆承渊近乎是不要脸地在崔景晏面前展现自己的不安,而做这一切,是为了谋取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
大约是受于适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所影响,心头总萦绕着淡淡的不安。万一崔景晏有一日也像于适一样喜欢上了谁,眼里心里只有他,奋不顾身地非他不要。
那自己要如何?
在这异世该何去何从?
陆承渊竟有些茫然,他才发现崔景晏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余生的每一个部分好像都有了他的存在,根本无法将他抛去。
想到这里,陆承渊更是一阵止不住的难过,握着他的手腕,晃了晃,“景晏,你会离开我吗?”
崔景晏微愣,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这样想,“不会。”他坚定地摇摇头,反握住陆承渊的手,“我不会离开你的。”
风声渐大,呼啸过耳,云层在翻卷着闷雷,街上行人匆匆跑过,生怕下一瞬就落下雨来。
二人站在铺子前对视,好似这一刻万物都不再重要,唯有对面的人印在眸中。
陆承渊不信,追着问他,“你说的是真的?”
崔景晏耳垂微红,握住他的手却收紧。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