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池郁大喜过望,眼圈竟一瞬红了,快速点着头,“嗯,你说,我听着。”
于适转过古井无波的眼,又一片落叶悠悠落下,荡开了回忆的湖泊。
宋凝清自打一出生,便身负重望,娘亲在生下弟弟不久后离世,自此爹爹不再新娶,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经营家业和培养宋凝清的身上。
宋凝清比弟弟宋昱宁大上五岁,爹爹事情繁忙,宋凝清不放心家里的仆从,便亲自照顾年幼的弟弟。
二人感情很好,直到长大成人,宋凝清已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同时兼顾府里和外头铺子的事情。
那年他二十岁,刚刚及冠,按理说这个年纪早该娶妻生子,可他的屋里却一直没有人。
每逢爹爹问起,他总是以需要照顾家中铺子,诸事繁忙为由拒绝。
只不过府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其实早就心有所属。
宋家的铺子很多,他时常会去铺子里查账,看看情况。
迎南街东边有一间,他去那里的次数最多,一方面为了看铺子的情况,另外一方面是因为铺子斜对面开设的小小医馆。
店面不大,被左边的胭脂铺子和右边的点心铺子夹在中间,小小的,连牌匾都快看不见。
可宋凝清总忍不住驻足,时不时分过一眼去瞧那里走进走出的人,直到从里面走出来个面容冷淡的男子,他才会装作无意一般收回视线。
嘈杂的街巷,又响起熟悉的声音,“老板,我要两块桂花糕。”
又吃桂花糕?
他都不嫌腻的吗?
宋凝清翻着布匹,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上面了。
他每日都在偷偷关注着这人,却并不知他叫什么,更没有与他有过接触。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一次意外,护城河边,有人不小心落了水,众人都恐慌不已,嚷嚷着乱成一团,却没一个下去救人的。
宋凝清也注意着,那天他没带仆从,也就没法喊人去救。
焦急时,只听“扑通”一声,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哎呦!好心人啊!”
“可要小心些啊!”
也不知怎的,宋凝清突然就挪动了脚步,走到湖畔时,透过人群的缝隙,恰好瞧见个浑身湿透的男子正捞着另外一个已经半昏过去的男子往岸上走。
那天晴空万里,阳光很好,灿烂得不像是初秋该有的模样。
那人一身狼狈,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墨发都被打湿了紧贴在身上和脸上,他却丝毫没有在意,将昏迷的人搁在岸上就开始把脉,救治。
一时间,宋凝清看得愣了,岸边那人容色分明冷淡至极,可手下救人的动作却很温柔。
这场景就像投下了颗石子,荡起不小的涟漪,后来再见就是宋凝清来铺子里查账,意外碰见那人从医馆里出来买点心。
那时才知道他是个医师。
对这人的感觉,一开始只是好奇,好奇他为何长着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却可以不顾危险,下水救人。
后来又碰见了,知道他是医师,便忽然有些明白了。
再之后就是控制不住,身随心动,每日路过这条街时总要打着查看铺子的由头去看看那人。
即便如此,宋凝清也没想着要跟他认识,家里管教甚严,若是被家中知道他喜欢男子,并且还是个穷郎中,肯定会被父亲狠狠说教一番。
所以宋凝清把这份感情给压了下来,长久地不提,装作不在意。
直到一日急雨,宋凝清刚刚结束完铺子里的事,坐着马车往府里走时,恰好路过迎南街,推开窗子,瞧见了正冒雨往外走的人。
宋凝清瞬间犹豫了,视线落在车里的纸伞上,他清楚自己不可以这么做,可等马车的车轮一点点驶过时,他突然心里一急,呵停了马车。
撑伞走下去后,又让马车先走了。
雨水哗哗打在伞面上,一如他紧张不安的心,靴子踩在雨地里,啪嗒啪嗒的,他紧过五指,朝雨中那人走近。
将要错身时,宋凝清鼓起勇气,张口喊住了他,“等等。”
那人顿住,于雨中回首,被豆大的雨点压弯眼睫,宋凝清却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微微垂了头,“我见郎君未带纸伞,或许我们可以共撑一柄。”
那人似有诧异,好一会儿才道:“好。”
声线微冷,如同这秋雨一般,可却不凉人心,只觉得舒爽。
自那日后,二人才算真正认识了,宋凝清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于适。
只不过宋凝清不敢表露真实身份,与他相交也只是用了假身份,但总有被拆穿的一天。
到那一日,于适所表露出来的样子跟宋凝清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抚过宋凝清的头顶。
“你是谁都好,我只希望你能在我面前做自己,以前总觉得你有所拘束,还以为你怕我,现在才知道你只是怕被我发现这些。”
宋凝清心中诧然,可头顶的痒意与温柔却叫他不小心红了耳朵尖。
自此之后,在于适面前,宋凝清真真正正做回了自己。
同他一起吃桂花糕,调侃他只喜欢吃这些腻人的东西,而他只说,他是吴州人,喜甜。
后来又跟他一起游遍了云城,以一种从未看过的视角,瞧见云城底层百姓的痛苦与无助。
他们一起施粥救人,于适还会在闲暇时教他医术,带他采摘药草,告诉他何种的药草可以救人。
于适是吴州人,嘴里总会时不时蹦出句吴州话,用那样冷淡的语调却说着柔软缠绵的话,意外的让人心动。
他也会哼几首小调儿,逗着宋凝清,让他也开口说上两句。
久而久之,宋凝清学会了医术,更懂得了吴州话。
二人间其实就差一层窗户纸,只待有人挑破。
这个机会来得很偶然,那日上山采药,路遇滂沱大雨,下山已来不及了,二人为躲雨只好躲进了山洞中。
于适在洞里拾过几根枯枝,将带来的火折子一吹,一个小小的火堆便生了起来。
彼时二人身上的衣襟已经都差不多都湿透了,于适便提议把湿衣脱下来,在火堆边烤一烤。
狭小的空间,外面又是泼天的大雨,火堆时不时炸开两声轻响,宋凝清感觉浑身也都跟燃起火来一般,羞涩得不敢抬头。
但实在不想继续如此尴尬下去,便率先开口,道:“今日的雨可真大。”
“嗯。”于适用枯枝挑着火堆,“跟那日的大雨很像。”
“哪日?”宋凝清不明白他在说哪天,转了头看他。
于适也转过头,侧脸被火光映亮,冲淡了天生的冷意,眼神温柔似水,“那天你喊住我,与我共撑一把伞。”
“嗯。”宋凝清点点头,像是不堪他这般温柔的样子,很快又转回头,去看那火堆。
火苗在眼底跃动,宋凝清听见那人又开口,“其实…那日我是带了纸伞的。”
“什么?!”宋凝清无比惊讶,瞠圆了眼睛看他,这模样把于适看得忍不住一乐,好似春意化雪,变为融水绕着心尖缓缓流淌。
宋凝清看得迷糊,“既然带了伞为何不用?”
其实心里隐隐已经有了答案,但没听到他真正说出口,宋凝清便无法确认自己心中所想。
“赌,为了赌一个可能。”于适靠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无比真挚,“赌你会停下马车,过来帮我。”
这一番话如同剖开了心,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宋凝清很多事情,很多他从来没想过,也不知道的事情。
一是于适早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二是他在二人还未有过接触时,也已经开始注意自己了。
“你……”
一时间宋凝清竟不知要从哪件事开始问起,愣愣的,还有些被人骗了的气愤,“你早知我是宋府的郎君,所以才故意接近?”
于适看他面色不好,更被他这样冷淡的语气问得有些发慌,忙道:“我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但我并非因为这个才故意接近。”
他几乎是话连着话,生怕少说几句,就被面前人彻底不喜了,“是你每日都来铺子,我瞧见了,后来就一直想见你,想认识你,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一连串的话说完,空气霎时安静,没一会,突兀地响起声笑声,宋凝清眼角荡开笑意,像是再忍不住般放声笑了起来。
于适微愣,才明白过来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淡淡的,叠着那人清朗的笑意。
笑声稍歇,宋凝清抬手想要拭去眼角的泪花,却突然被人捉住两手,炙热的,好似一路烧到了心坎里。
“凝清。”
宋凝清抬眼看去,于适的眼神中翻涌着压抑的情绪,更映出自己的脸。
宋凝清呼吸微顿,心跳得飞快,好似快要蹦出来,比外面嘈杂的落雨声还要大。
气氛缭绕暧昧,在扑通扑通不停的心跳声中,那人开口,郑重无比,“我心悦你,只想和你在一起,除了你,别人都不行。”
“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宋凝清心跳停了一息,好似整个世间都在此刻安静下来,用了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愿意,从很早之前我就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