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甲是在考上童生那年才被写上的族谱,而家中亲人的相继离世,他性情的大变,却让他在李家族谱上仅仅呆了六年就被剥除氏族身份。
他从不觉上族谱是件儿戏的事,却在李兰林道明来意时觉出点笑味来。
看来古时宗族之间的羁绊也不过如此。
李沧甲叹口气,到底他昏迷不醒之时,李家花钱请医确是不争事实,宋余也乐见他同李家亲近往来,故而他还是走了这趟。
李家渊源并不深厚,李沧甲带着宋余准备的礼品上祠堂时,家中男丁已经按次序站好,他被排到了三房,冷冷清清,只他一人。
族长收好礼品仔细为他登记后,所有李家众人便浩浩荡荡朝着李家坟地而去。
接下来的流程颇为无聊,修坟、上香、供果、会餐等等一系流程下来,李沧甲只觉不胜繁琐,不若回家看着宋余绣几针针线来的自在。
待到酉时三刻,终于开始上桌吃饭,李沧甲紧吃几口,只一心想着回家陪着宋余再用几口饭菜。
却见他这桌下首的一长凳上,一鹤发鸡皮的老婆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莫名有些不适,回瞪过去,就见那人突地勾起了唇角,豁口的缺牙并未让这笑容显得和善,反倒是越发森冷。
李沧甲皱眉强压住心间的悚然,正待询问,那老妇就低下了头,仿若无事人一般饮起酒来。
周遭热闹嘈杂,李沧甲却觉天地都将他摒弃般莫名生出一身冷汗。
还是坐在他身旁大伯家的长子李沧想察觉到他的不妥,轻唤他一声方才令他回过神来。
只听他问起:“你看那黄婆子作甚?”
“黄婆子?”李沧甲记忆中并没有这号人物。
李沧想奇怪看他一眼,“三祖母过世还是你请她来做的事,竟不记得了?”
李沧甲随口找了个托辞,“许是大病一场,这些不甚重要的人物我都没记着,闹笑话了。”
李沧想似笑非笑同旁边人交换个眼神,不再多说,只吆喝着出去敬酒吃酒去了。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黄婆子座位已经没了人,李沧甲吃得心烦,假借还有旁事便回了家。
宋余正在房中用饭,见着他惊讶道:“怎么这般早就回来了?”
李沧甲出门一趟累极不说,还遇着个恶鬼似的老妇,这遭见宋余如此反应,竟无缘生出些委屈来,“还不如在家同你看看书,吃吃这剩菜,今下午半点不自在。”他又想起李家桌上的女眷,问宋余,“咋的你不来李家用饭?”
“先时婶子倒是叫了人来邀我,我本打算过去同你一道回来,”宋余说,“只是伯娘带着几个弟弟妹妹来了家中小坐,我也就不便过去了。”
李沧甲撇嘴却不说话,显是心情郁闷。
宋余好笑,“咋的出去一趟就这般委屈?”
李沧甲又不好说那黄婆子一事,徒惹宋余猜忌,便岔开话头:“明日无事,咱多做些面脂,等初七过了就去镇上转转。”
初七是人日,只有这日过了这年才算彻底过完,外头生意售卖铺子开张,田间地里的就开始忙起来了。
宋余也有此意,家中虽前几日卖出去十来罐面脂,可总也比不上年前的开销,他爹给他的钱如今就只剩不到六两,买那葵花油就用去了小二两,若不趁早打算,往后李沧甲念书是万万担负不起的。
哎,也不晓得那妖怪啥时候再回来,早知道不提让他读书的事了!
宋余心口闷得慌,三两口用完饭便去了厨房。
等他烧完热水叫李沧甲洗漱之时,却见李沧甲正握着一卷书在油灯旁看得聚精会神,暖黄的火光照得他面上像似笼上了一层红意,眸中光彩愈甚,他一时不忍出声径自退出屋外,也罢,就当全了这人喜好。
他这厢暗自体贴纠结,却不知李沧甲感受到他的离开才终于松了口气,那光彩照人的眸中哪是对读书的渴求,分明是那《乡村诡事》香艳动人无端让人欲罢不能、□□焚身、欲盖弥彰罢了!
可怜宋余虽比一般的小哥儿眼界开阔些,却终归大字不识一个,中了这人的小把戏!
李沧甲赶紧将书册收好藏到床板下,再拿出一册经论装模作样摆在桌上,而后深吸口气,待情绪稍作平复才追出房门叫住宋余,“可是要放爆竹了?”
“原想叫你洗漱,但见你读书认真便想着今夜反正守岁迟些洗也无碍。”
朦胧夜色为李沧甲的尴尬做了极好的遮掩,只听他轻咳一声,方道:“待会儿再读也无事,现下同你一道洗省得你再为我留热水浪费柴火。”
因着洗漱早,两人守岁未再备瓜果点心,只取了些桂花酒小酌了几口,待到村中燃起了爆竹,李沧甲同宋余各扔几个,这岁就算守完了。
翌日,宋余学着上回李沧甲的法子,清早就去摘了些梅花回来准备也撵弄些汁水加入面脂中。
李沧甲瞧着突然道:“这梅花咱多摘些,做两瓶浸泡油过两三个月就可直接用来做面脂了。”
宋余不疑有他,让李沧甲弄这多事,他只着手现下的面脂就成。
李沧甲高兴于宋余的全然信任,仔细交代完宋余一系注意事项后,挎着小筐就准备出门。
却哪料大年初一竟还有人找上门来。
来人显是在门前等了有一会儿,好容易等着人出来才开口:“李童生近日可是在做这面脂生意?”
李沧甲见他肤色黝黑,英武健壮,记忆中印象极深,知他名唤齐行,是很厉害的行商。
李家他有一堂兄虽也跑商,但十里八乡的都是赚些薄利的辛苦钱,这人却不同,齐行是因少时家中只有一老母,日子艰难交不起税钱而被迫服了徭役,几年后回了村,同曾经共苦难的人一道做起了走南闯北的行商才发的家。
这人往日极少回村,家人在县中置了房宅,此后便是城里人了,只年节回村祭拜方回来一两日,却不想竟是问到他这来了。
想罢此,他点头道:“正是,不过小打小闹竟叫齐叔听了去。”接着他邀人进屋,“齐叔快请进屋,家中薄茶许多,还望齐叔莫要嫌弃才是。”
“欸!”齐行爽朗一笑,跟着进屋坐下方道,“贤侄说这般话可是谦虚了……”正待往下就见宋余端着茶水点心进来,他抚掌笑道,“先曾听人说起贤侄刚完婚不久,到不曾想竟是宋山家的大哥儿。”
宋余在屋内之时就听见这人为着面脂而来,不料竟然连他都知晓,于是笑道:“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您是个有本事的人物,今日得见才知他们所说不值一二。”
齐行哈哈大笑,“小哥儿果然同你那娘亲一般嘴甜。”
他娘不过在溪源村两年时光,这人竟然知晓?随即却听这人无限感慨般,“可惜了红颜多薄命,这般知礼大方的女子哎!”
宋余上完茶点便退了出去,李沧甲呷吃一口茶水,眉毛一挑,竟是桔子酱泡来的水,这小哥儿!
果然,刚放下茶盏就听齐行道:“你这果酱倒是做的精细,同府城那边一般无二,可还有多余?我买上两罐路上蘸着馍吃。”
“齐叔要买自然是有的,”李沧甲道,“也是阿余手巧,我不过口述方法,他竟做得如此好。”说罢,眼中透出星点的笑意。
齐行看在眼中,这小两口感情日笃,哪还有村中所说买卖嫁娶的影子,如此想必余鱼泉下有知也会安心落意吧,哎,若当年……罢了,他已妻儿美满,何苦再想这些徒惹愁绪。
二人喝了半壶茶,齐行终是道明来意,开口道:“不日我便要动身前往盛京,先时回村偶听他们说起你做面脂一事,便借来涂抹着试了一番,没想到很是滋润温和,而且质地轻盈、易于吸收,比之望京香风素来的招牌也不遑多让,便想着上门打听一二。”
李沧甲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齐叔想打听啥?”
齐行放下茶盏,沉吟片刻方问:“初五便是我启程之日,这些天你能做出多少面脂?”
李沧甲盘算着一系列的买卖研磨等琐事,加上手中银钱不多,也不敢夸下海口,只道:“寻常脂盒,四五百来罐。”只是,他问出疑惑,“我们全是用竹筒装的,保存不若瓷装罐子长久不说,模样还不大好看,真能卖出去?”
这酒香也怕巷子深不是?
齐行没想到他竟如此周全,朗笑道:“这不劳贤侄费心,明日我便差人送了瓷罐来,你做好只管装进瓷罐便是,”不过,他看向李沧甲,神色了然,“贤侄只能做一种香味?”
李沧甲一愣,随即笑说:“齐叔这下要失望了,而今条件所限,便只能做一种了。”
听他此般讲,齐行便不过多追问,只道:“如此也好,”复而自负到,“你齐叔我走南闯北这些年,虽说大世面不曾见过,但也算经了许多事,如今我敢断言贤侄这面脂定能大卖,但愿到时齐叔再来就可以选不同的香氛味道了啊。”
李沧甲笑眯眯拱手,“有劳齐叔费心了,侄儿定当尽心尽力,不负您所望。”
齐行开怀大笑,连声说着“好”字。
待到二人商定好价钱,时间已至晌午,小两口留着齐行吃了饭才放人离去。
李沧甲同宋余对视一眼,二人皆瞧出彼此眼中的喜意,宋余捂嘴笑道:“还愣着作甚?赶紧去寻要用的准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