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李沧甲醒来的时候,宋余已经出门,他浑身疼痛得厉害,料想昨日着了风寒,病情又反复了,他心下烦躁,如此也不知何时能大好为家中分担些事物。
冷风自破落的窗口处灌入,李沧甲叹口气紧了紧身上的棉被,想他大好青年,如今饔飧不继不说,还累着人娇弱细瘦的小哥儿整日为着他操心。
他暗自思索着往后的打算,却不知他心中娇娇弱弱的小哥儿此时健步如飞,却是正朝着镇上相反的方向而去。
宋余昨夜又见着了那只黄鼠狼,迷糊之际他竟不知是梦是醒,耳旁忽然传来的呻吟让他骤然清醒,他猛然睁眼起身,手指探入枕下,却在握紧发钗的一瞬觉察到李沧甲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他打了个寒噤,伸手紧了紧衣襟,深吸口气方才跨步上前叩响了眼前的破落门扉。
“谁呀?”苍老的声音自屋内响起,随即门吱呀一声,一佝偻着身子鹤发鸡皮地老妇出现在宋余眼前。
宋余握紧背篓袋子,轻声开口:“可是黄婆婆?我是溪源村宋老三家的宋余,近日遭遇了些怪事,特来求黄婆婆指点一二。”
言罢,他便一脸紧张地看向面前的老人,素闻青山底下住着一孤妇,其神通广大,本领通天,可脾气却也同这本事一般大得惊人,寻常人求事皆是被拒之门外不得而见,他怕这遭请不了符水往后被那得了志的妖物生吞活剥,心底打鼓得厉害。
黄婆子半掀眼皮轻瞥他一眼,忽地瞳眼大睁,浑浊双目似有精光溢出,凑近宋余颈边嗅闻片刻方道:“进来罢。”
话毕,也不待宋余反应,便背过身朝屋内缓慢行去。
宋余深吸口气,黄婆子凑过来的一瞬他仿若被什么盯上一般汗毛倒竖,而下要进屋去,他反倒有了些惴惴。
那黄婆子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忽而大笑出声,良久只听她唱道:“作灵占人衣裳,欺霸妇幼夫郎。天弃尔?不过先人入场,护其锦绣绵长。”
宋余心下骇然,词中所述虽未道名姓,却将他所求尽数道出。
他三两步跨门进屋,跪倒在黄婆子身前,“还请婆婆高抬贵手。”
黄婆子并未理会,只牵出一只空碗,指尖夹着一叠儿黄底红字的符纸,口中念念有词。
宋余看得认真,忽见那符无火自燃,院中倏尔狂风大作,那符灰却尽数落入碗中,半点不曾洒落出去,待到黄婆子语毕,狂风骤停,她舀过一旁的清水倒入碗中,微微晃动两下,接着递给宋余,嗓音嘶哑虚弱,似是方才费了极大的力气,“喝下。”
宋余连忙起身,只见本该浑浊的符灰水竟是一片清透,若非亲眼所见,宋余定会以为黄婆子是随意盛了碗清水诓骗于他。
他心下对黄婆子已是又崇又敬,接过符水一饮而尽。
黄婆子见他饮得干脆,咧嘴露出豁口的牙床笑道:“不怕了?”
宋余抹干净唇边的水渍,恭敬道:“黄婆婆救人救世,是我方才不敬了。”
黄婆婆摆手,自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粒丸药递与他,“给你夫君服下即可无碍。”
说罢,也不待宋余反应,拄着拐颤巍巍回了屋。
宋余恭恭敬敬朝着黄婆婆的方向又拜了三拜,这才留下清早去村中收的两只大母鸡背了背篓离去。
黄婆婆与人看事别的一概不收,只要一两只鸡作为报酬,他早打听过,是以清早天还未亮就去做了准备。
想到这儿,他再度回头,却见梦中那黄鼠狼竟在门前拔起了鸡毛,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那东西竟似咧着嘴冲他笑了一般,模样好生诡异。
木门无风自动,发出啪的一阵声响。
宋余脚下生风,快速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晌午已过,李沧甲左右等不到宋余回来,腹中饥饿得厉害,强忍着浑身的酸痛起了身子,却在穿衣时站立不稳,身子竟朝着火盆处摔倒了下去。
幸而火已燃尽熄灭,他只撑了一掌的炭灰。
门口处忽然传来的光亮让李沧甲眼中泛起些许生理泪,他隔着手臂看过去,就见小哥儿满脸的风尘,竟是背篓都未放下。
“怎么了?”宋余刚进院门就听见房中咚的一声巨响,重物倒地的声音让他心下一紧,快速进了屋。
他心中愧疚得很,晨起出门还给这人留了碗搀着蒙药的汤药,那药还是宋王氏为陷害他买来留下的,如今得知小妖另有其人,他是再懊恼不过。
怪不得这人近来如此良善,原来是这妖物早在李沧甲祖母过世时就占了其身子,如今不过物回原主罢了!
他赶紧将人扶坐起来,又拿了外衣替其披上才寻过帕子为李沧甲擦手,“可是饿了?”
李沧甲点头:“想着起床寻些东西吃,没想身子这般弱,”他自嘲一笑,“竟连口汤都弄不了。”
宋余把人收拾干净,带着人躺下后才道:“你还病着,先别逞能,我去做饭。”
李沧甲望着小哥儿出门的背影,眸色渐深,良久才叹口气,何德何能啊!
宋余不知他所想,只心中愧悔得厉害,那蒙药寻常人吃了也是身体疲软长久使不上劲儿,久了伤了身子便彻底无法动弹了,他原是不打算如此歹毒,可被人陷害嫁与这么个声名狼藉的猥琐之人,他怎会甘愿?倘若冻死了到罢,省得他多此一举,结果这人竟似被精怪附体一般,说话做事样样怪异,哪不由得他多想?
哎!如今对他好些,好好过日子罢!
时候已经不早,他来不及大展身手做些别的饭菜,只煎了鸡蛋,煮了两碗汤面,奶白浓郁的面汤上撒些葱花做点缀,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增。
李沧甲吃得意犹未尽,“今儿这饿是挨值了。”前几日尽全是些清粥淡饭,李沧甲虽口中无味,却知晓家中条件有限也未曾有什么期待,倒不知宋余手艺竟这般好,只简单一餐汤面竟做的如此好吃。
宋余心中对他没有顾及,语态都柔软了不少,闻言笑道:“你想吃再给你做便是,若是大好了还可给你做些口重的来吃吃。”
李沧甲虽吃着苦长大,却不重钱财,唯有口腹之欲怎么也要满足,听此说辞眼睛都亮了,“当真?”
宋余见他欢喜,心中好笑,先时还觉是小妖性纯,却原来不过是曾经的李沧甲醉心于读书,又被祖母带的一片赤诚,倒被他误会了良久险些害人性命。
“还能骗你不成?爹给了我些钱,等你好了,咱们就去镇上买些肉来吃,我知道好多做肉的法子,自短不了你的口舌。”
“那便说定了,”李沧甲心中升起向往,“早些好来我也可去镇上找些活计。”
“你一个弱书生能做什么活儿?”宋余并未看不起他,只是陈述事实,“不若好好读书,早些考取个功名。”
李沧甲未置可否,说来也怪,他对原身祖母过世前的一切记忆皆无,但那四书五经的内容却像印在他脑中一般,说句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他颇觉神奇,想来这身体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只是而今家中寒困,怎么也要先攒攒钱才是。
屋外忽地降了温,宋余便在屋中放了两盆炭火。
李沧甲从木箱里找来原身留下的书籍,因着身子痛便斜倚在床上观看,忽而听见一旁烤火做着针线的宋余轻嘶一声,他放下书,“可是伤到手了?”
宋余狠狠蹭了下手背,方展颜笑道:“冻疮痒得厉害,我受不住抓了抓,没想到会渗出血来。”这般说完,他抬手冲李沧甲扬了扬,“不碍事儿。”
李沧甲眼神微暗,刚来他便注意到宋余手上开裂的冻疮,这几日忙碌又不得养护,现下看着竟又红又肿已经这样严重了。
他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而是又拿过书默看起来,只是久未翻动的书页暴露了他的出神。
“在想啥!”
宋余清凌凌的嗓音拉回了他的神智,李沧甲看着鼻尖快触上他脸颊的小哥儿,拉开距离不自在道:“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宋余笑眯眯看向他的书页,“你才是怎么了,这么半天我针线都做完了也不曾见你翻动一页书。”
没了顾及,宋余将其纳入自己人范畴,便开始碎碎念道:“你家现只余你一个独苗苗,我爹那边虽说现下靠得住,可我毕竟不是亲生,幺弟才不过五岁,往后肯定还是得要靠着自己,你这般不愿读书,身子又这虚弱,料想做不得什么耕种,往后咱俩可拿什么立家?”
李沧甲哭笑不得,自己不过出了些会儿神,便被小哥儿想得这样久远,况他身子不好也只是一时,竟被想成这般弱不禁风。
他摇摇头,拉过宋余的手细细察看一番,而后蹙眉道:“不过是想些治你手的法子,你这脑瓜子成日胡想些什么?”
李沧甲说了何话宋余全未听清,两人同个屋檐相处几日下来,虽有夫妻之名却碍着种种缘由一直未行夫妻之实,此般肢体亲密从未有过,他不过从小被养在一群妇孺之中的小哥儿,即便起了歹念想独身作寡乐得自在,到底也是未经世事,又无人教导,从未与男子有过这般亲密。
此下手被人握着只觉脑子要爆炸般,浑身泛着热气,他赶紧扭捏着抽出手藏至身后,含糊一句,“我去劈些柴火。”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
留下李沧甲在床上错愕般望着自己的手,竟自笑出声。
这小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