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山在小桌旁坐下,神色愧疚,“年年,我……”
半晌却又不见下文,宋余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前干瘦的汉子,日久的风霜已让他鬓边染上霜白,曾经饱满年轻的面颊也因长年累月地干活变得沟壑纵横,他才三十有二,瞧着竟是比年近四十的大伯还面老。
宋余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他还记得他爹为了他们兄弟俩跪了一天一夜才得了祖母的许,将他们养在祖母膝下。于他而言,对宋山无疑是心存感恩的,可是他却怨恨他娶了宋王氏,弟弟这些年在家吃了多少苦他一概不知,只知把钱交予宋王氏待上三两日便离了家。
弟弟有多渴望念书,若非他偶然撞见,他竟不知寒冬腊月阿罹宁愿忍冻挨饿也要在村学偷偷听着人家讲课!
那次之后,宋山回来他第一次开口向宋山要了钱,却被他爹以一家人不必生分为由仍是把钱交给了宋王氏,他便知晓,以他爹豆仁儿大的脑子,在宋王氏的粉饰太平下,定然觉着家中是一派母慈子孝的安宁。
宋山离家后,转头宋王氏就找了个由头将他和弟弟打了一顿。此后,他再没同宋山要过任何事物。
想罢此,他借着倒水的由头回了厨房,待心绪平静后才端着开水重又坐回了桌旁。
“先喝些开水暖暖身子。”
宋罹用热水暖着手,开口给他做解:“爹昨日下半夜才回来,沐浴洗漱后已至公鸡打鸣,我迷糊间听见他跟继母大声说谈着些什么,便起了身,爹见我醒来,就拉着我一块儿过来了。”
宋山平日话不多,村里汉子老实吃苦,都是能多做绝不多说的类型,自娶了王小兰过门,这女人成日攀长比短,多嘴长舌,全然没了未过门时的温柔小意。一来二去他也时时不愿归家,尽寻些三两月的长工来做,如此一来,王小兰又成了那个善解人意的枕边好,家中妻子和睦,每在外做工他都全然放心,甚至回来的许多时候都要告诫阿鱼留下的一双儿子要好好孝敬她。
却是不知这贼女人竟如此歹毒,将他好好的哥儿糟蹋给这么一个破落户!若非他大哥专程跑了一遭,他还不知他竟蠢笨至此,被个歹妇给瞒骗至今!
他抿了口开水润润干泛的唇舌,小心翼翼开口:“年年家中有甚短缺?爹帮你添补。”
晨起的寒风适时而起,将宋余绕至嘴边的推拒给刮离了去,他打了个冷颤,“来时不省人事,才知家中我许多东西也未带过来,待会儿让阿弟给我搬过来罢。”
“你……哎!”宋山叹息一声,从怀中摸出个布包放入宋余掌中,“你离家时爹未在家为你合计,这是爹一点心意,便算作嫁妆吧。”说罢这儿,他声音微有些低落下去,却还是继续道,“若有任何不如意,年年只管回家,爹为你做主。”
宋余讶然抬头,他没想宋山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眼见着一旁的宋王氏面沉似水,他状似开怀一笑,“好,谢谢爹。”
宋山这才松了口气,拉过一旁杵着的王小兰,“还不道歉?”
在今日以前,王小兰从不知道宋山是会打人的。当初作寡时,她千挑万选才选了这么个好拿捏的过了门,结亲后也如他所愿,这宋山耳根子软她说两句便当了真,日子过得好不滋润,没成想今朝气势汹汹回来便拉着她打了一顿,刚开始她还还手,后来却是被打怕了,对他是半点不敢忤逆。
此时让她道歉,她也不敢多做推辞,嘴一秃噜就说出了一连声的好话儿。
宋余听得发笑,这是把自己当成那些外室的汉子哄了?
果见他爹面色都扭曲了,却碍着情面没多做声,只拉过他手说道:“这些年苦了你和阿罹了,爹现下都在村里,有啥短缺的就来找爹,你弟弟还在家中,我这便先回去了。”
他要回去把家中的账目与这毒妇好生掰扯一二,这些年风言风语纵使他出门在外也都听说了不少,从前信任也未过问,现下却是由不得她胡来了。
宋余目送人走远,收了桌上碟碗,回头就见李沧甲正披着外衣站在门口望向院门的方向。
他脚步一顿,接着继续朝着厨房走去,就听李沧甲道:“你若不愿留下可自行离去。”
宋余家人进院儿时他便醒了,他在屋内将几人的谈话听得真真切切,宋余被陷害至此,从前是身后没有倚仗只能留下,现今他父亲站在他这边,即便回家也总归能过得很好。
宋余低垂着眼睫遮住其内明灭,良晌跨进厨房之时才开口:“嫁与你同嫁作旁人有何分别?”
说罢,不再理会怔愣的李沧甲,径自进了屋。
李沧甲听着隔壁传来的砰砰作响之声,浅笑着摇头,罢了,还是他想当然了。
饭桌上,两人相顾无言,李沧甲从未这般与人相处过,如此气氛让他好不自在,却见宋余仿若大事不愁,小事不过般全然无事人的模样,他颇有些恼火,跺着步子到正嚼着花生米的宋余跟前,没头没尾憋出三个字,
“对不起。”
宋余莞尔,这小妖性子敏感又良善,定然是刚出来见世面的,原还想着今日就去请了符水回来给他灌上一二,也好全了他自个儿自在,而下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若没了倒罢,倘若从前之人回来,他岂不是要与那猥琐双目日日相对?
他一时想岔了神,面上神色淡淡,李沧甲瞅着,心里正不上不下有些不是滋味,就听宋罹声音在门口响起,“哥,我给你送东西来啦!”
两人闻声回头,就见他拎着大包小包,背上还背着个背篓艰难地一步步往前挪。
宋余赶紧起身搭手,嗔怪道:“又不急在这会儿,这般费力当心以后长不成高个儿。”
宋罹憨笑道:“不重,就是这些东西零零散散的走路实在碍事儿。”
李沧甲看着纹丝未动的背篓,默默将手背至身后,他还是太废了……
宋余未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只将东西一一清点过,笑道:“这是将家中的米面一应物事儿尽数背来了?”
他们家因为宋山长日在外做活儿,宋山便做主把肥田都租给了大伯二伯家,自家只余下几亩薄田耕种,每年堪堪够交赋税,吃穿用度俱是去镇上买着使,故他有此一说。
宋罹满不在乎,“这是爹的意思,昨日这王小兰不是去镇上赶集了吗,爹叫我都给你带过来,他让我明日再跟他一块儿去采买。”
这次他爹回来跟变了个人一般再不是对着王小兰三听四从,还给哥哥撑腰,宋罹现在提起宋山都不似以往那般冷脸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给点儿好就叫娘,宋余见他高兴,留他,“晌午在这边用饭?”
大多有些家底的村人有时间一日都会用三顿饭,宋余原还发愁家中吃食,现就有人给送了来,宋山还给了他十两银子,往后他再随便做些活儿,冬日里多吃一顿些倒也无妨。
宋罹摆手,高兴道:“我还要回家跟爹去李秀才家行拜师礼咧!”
李沧甲挑眉,这不他二伯嘛!
“真的?”连日来愁云渐散,这是宋余这些年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嗯呐!”宋罹见他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知他心中欢喜,悄声道,“爹回去就把王小兰那里的钱收了回来,还发了好大一通气,她也不敢闹,到现在还在房中哭呐。”
宋余大喜,赶紧催促:“那你快些回去,让夫子等迟了没得失了礼数。”
宋罹心间也惦记得慌,听他哥这般说蹦跳着便远出了李沧甲家。
俩人从始至尾都未曾与李沧甲对上一言,他也不觉尴尬,默默在一旁整理着便宜小舅子带来的东西。
等到宋余目送宋罹走远回过神之际,院中卸下的东西竟大都已被李沧甲搬进了屋子。
见他蹙眉盯着院中东西,李沧甲扶着门框,等气儿喘匀了方道:“你的私物我都不曾动。”这破身子一步三喘,不过走几步路搬个东西的功夫就累的他满头大汗,他见宋余不发一言,继而问道,“可要我帮着搬进去?”
宋余瞥见他面色泛白,额上已渗出些许冷汗,默了默方点头应下,“如此便多谢夫君了。”
李沧甲虽听他这般叫浑身不自在,却还是老实将几个小箱子吭哧往屋里搬,如此几趟下来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斜倚在床上不过歇口气儿的功夫竟昏睡了过去。
宋余用木棍搅动着新端来的炭火,暖了暖手才开始慢吞吞整理起自己的行装来。
他爹这些年挣了不少钱,王小兰平日也见过许多好的,对他的东西并未看上过眼,是以原先他未出嫁之时的东西具是完好,只是眼下,他要紧的并非这些衣物。
宋余仔细观察着李沧甲的动静,等了大概一刻钟,确认他并未装睡后从几层衣物之中拿出一个小漆木匣子。匣子上面挂着把玲珑的鲁班锁,他背过身坐在火堆旁,轻轻一按,小锁应声而开,宋余舔舔干涩的唇瓣,紧张的手心都冒了汗,终于一鼓作气打开了木匣。
只见里面竟躺着块通体莹白的祥云玉佩,旁边还有一黄底儿红线的香囊,上绣着对儿栩栩如生的锦鲤,那字他曾偷偷给宋罹瞧过,好像叫什么年年有鱼,同他和娘亲的名字一模一样。
他松了口气,娘亲留给他的东西还在。
以往纵使只自己在屋他也不曾取出来随意瞧看,就怕被人惦记了去,如今旁边还睡着个妖怪,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大瞧,只匆匆一观便合上了匣子,又将其小心细细地藏进箱子底部才放下心来。
他娘连他爹都瞒着给他和弟弟的退路,可得妥善保管着。
今日宋余有了多余的褥子,入夜之时他便提前将李沧甲的被褥全垫在了床板上,再盖上从前的厚棉被,躺在上面整个人都暖和了不少。
今儿这被褥都是他好辛苦装的,他才不要委屈自己还在火盆旁坐一宿。
门吱呀一声,宋余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只听一阵悉悉索索之声,烛火熄灭,方还在灶房擦身的李沧甲已躺在了他的身旁。
他心跳极快,摸索着握紧枕下的发簪。
“还没睡?”李沧甲忽而开口。
宋余手下一紧,“方才躺下。”
李沧甲打着哈欠替他掖了掖被角,嗓音都带着困顿:“便快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话音刚落,便打起了呼来。
宋余知他才用了药,入睡极快,手上便放松下来,连带着身子都变得轻松。
这小妖,警惕心可真差!
月光皎凉如水,幢幢树影在山风下摇曳,李沧甲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他大口呼着气陡然睁开双眼,却见本应枕旁酣睡的小哥儿正坐直着身子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怎么了?”甫一开口,李沧甲便觉声音沙哑,喉口刺痛。
宋余正浑身紧绷,怕开口泄露了情绪,只摇了摇头复又睡下。
良久,李沧甲才听见宋余于静谧夜色下略显单薄的声音,“明儿我去镇上给你抓些药,晌午不用留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