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日那事,沈荧已经一整天没跟沈屠夫说话了。
早上一言不发的出门上值,下了值还要看看书整理整理卷宗耽搁一会,非要等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去,回了家也不再主动做饭准备吃食,而是一头扎进屋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沈屠夫自己煮了清汤挂面,食之无味,瞪了一眼沈荧房间紧闭的门窗后,忿忿的呸了一口:“不识好歹的东西,为你好你还跟我发上脾气了!”
这两日也将她折磨的不轻,每天在后堂对着律法宣纸提笔,脑子里想的却都是老陈头那日离开看向自己时伤心欲绝的眼神,恍惚之下不是墨滴污了一大张纸,就是写错了字,地上已经丢了无数的废纸团,团团都如她复杂的心绪。
下值后,沈荧先回到肉铺,选了两块上好的肋排,拎着直接去了杨柳巷,这么长时间没见小栓他们,给他们解解馋,剩下一块给老陈头。
日暮尚早,气候适宜,杏花巷仍是一派幽寂,静的能听到草丛里的虫鸣。
沈荧脚步极轻,先去了隔壁院儿,几个孩子一见她便热情迎了上来。
“阿荧姐姐!听说你前阵子受伤了,伤好了吗?”
沈荧笑着迈进门,放下肉同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心情愉悦不少,同时也得知现在天色尚早,陈休还没回来。
没回来也好,省的见了面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如就将肉挂到门上,等他回来看到,知道她来过就好了。
把肉挂好后,沈荧正要离开,忽然身形顿住,因为她听到自门内传出的一阵由远及近,轻盈的脚步声,听上去像个女子。
那人也在门后停住,似在犹豫什么,踟蹰良久后,将门吱呀一声拉开。
在看到对方后,二人同时怔住,久久未能言语。
沈荧心中惊骇,为什么老陈头家里会有一个女人。
眼前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素衣素裙,相貌干净清秀,细长的眉眼彰显出几分亲和,像个面善的邻家姐姐,就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既然来了,怎不进来?”
沈荧站着没动。
那女子抿嘴一笑,道:“你就是沈姑娘吧,姑娘别误会,我不过是偶尔过来,帮陈教头打扫打扫院子,浇浇花罢了。”
打扫院子?浇浇花?
沈荧愣神之下,已被她拉住手,踏进了小院儿,院子比隔壁大不了多少,却干干净净,角落几株海棠开的正旺,一阵风拂过,才打扫干净的地上又落了不少花瓣,一只三花猫正懒洋洋卧在树干上,见了陌生人也丝毫不惧。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老陈头家里,主人不在,这让她有种私闯民宅的心虚感,但更多的是,对这女子的好奇。
“你是谁?”沈荧问道。
“我姓傅,叫云芝。”
傅云芝自报完姓名,环视一圈小院,又走到角落码起了凌乱的柴火,等收拾整齐后才回来继续说道:“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吧,陈教头的院门从来不锁,只给屋门上锁,我也只有趁他不在,才敢偷偷过来。”
“为什么要趁他不在?”沈荧更好奇了。
傅云芝低头苦笑一声,二人立在花树下,伴着轻风和花香,她便浅浅开口说了自己的故事。
三年前东陵闹匪患,附近乡镇的百姓隔三差五就要被那帮穷凶恶极的土匪骚扰打劫,苦不堪言,后来还是麒麟武场联合十里八乡的衙役,加上兵马司调来的兵,三方合力,总算端了那伙土匪的老巢。
傅云芝就是陈休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那时她才二十二岁,却已在魔窟生不如死的过了五年,在她像阿荧这么大时,就被贫苦的家人卖掉换了口粮,她被土匪头子买去,为他们洗衣做饭,甚至成了当家的的发泄对象,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折磨,她想过自我了断,可换来的却是手脚被缚加一顿毒打。
直到匪窝被端,那些欺负过她的坏人一个个抱头鼠窜,土匪头子冲到她身边,对着她高高扬起了手中的刀,她也绝望的闭上眼,庆幸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可下一刻,便有人冲上前一脚踹断了那人的手腕,震飞了钢刀。
有人细细为她解开缚在身上的绳索,抱起她离开了黑暗的洞窟。
从漆黑到光明,她凝视着那男人英俊漠寒的侧脸,一颗心跳的前所未有的快。
“陈教头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可以身相许这样的报答方式对我来说都是奢望的,我配不上他。”傅云芝忆及往年心酸,禁不住红了眼眶,声音哽咽不止:“他总躲避我,可就算为妾为婢,我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傅云芝说完起身,擦了把眼泪道:“我该走了,不能叫他看见我……沈姑娘要见他,在这等就好,等他回来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沈荧不知道自己一个人靠着树立了多久,直到肩膀发梢落满了花瓣,她才慢悠悠朝门口走。
心中似被一块石头堵着,让她喘不过气,傅云芝为他做的这些,他真的毫不知情?或者,是默认了,作为她的救命恩人理所应当享受她的报答?
傅云芝知道她是谁,在面对她时也不见丝毫慌乱内疚,似乎自己已经为婢为妾了,他们二人既如此自得其所,那她又算什么。
她忽然就明白了,虽然镇上人对陈休传言不善,百姓也对他敬而畏之,可老陈头是不缺女人的,只要他想,有的是女子为他痴迷不已。
还是尽快把钱还清,把干系撇清,他们终究不是能走到一起的人。
迈出门槛,沈荧失魂落魄刚走两步,忽听见不远处传来汪汪叫声,回头一看,一只瘸了腿的老狗正可怜巴巴的蹲在不远处,盯着她先前挂在门上的那挂肋排看,她挂的很高,而它受了伤,无法跳起来,只能干看着。
沈荧不知是赌气还是怎地,忽然就将肋排摘下,丢给了等候多时的老狗,看着它欣喜若狂的叼着肉一瘸一拐跑远的模样,心中的郁闷却丝毫不减。
独自走在街上,她思绪惘然,有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感觉,她不能去衙门,不想回家,也不想打扰欣儿,就自己漫无目地,宛如丢了魂似的走。
“沈姑娘。”
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她,声音颇为熟悉,她停步回头,看到单致远正摇着一把折扇立在附近檐下,正对她笑。
那日就是因为敬了他一杯酒,自己才醉的不省人事,最后被老陈头送回家的,沈荧很快想起了他是谁,礼貌回应道:“单掌柜。”
“沈姑娘竟还记得在下,单某荣幸之至。”单致远上前拱手行了礼,眼中笑意更甚:“沈姑娘似心情不佳,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那日醉酒,让单掌柜见笑了,该阿荧赔礼。”沈荧刻意忽略了他后半句,盈盈一拜。
单致远光是看到她就觉得赏心悦目,沈荧声音温婉,与人交谈总带着几分乖顺懂事,比起京城那些大嗓门嚣张跋扈的小姐,简直让他顺心不知多少倍,那日她单是敬了自己一杯酒,后头自己跑出去,田宗阳吓得就差抱着自己大腿求饶了,他都没觉得多生气,反而大度的又宽限了些还钱时日。
想到那一触,手心又升起阵阵酥痒,一直痒到了心里去。
单致远凝视着她,忽道:“听闻,沈姑娘是状师?”
“……是,刚任职不久。”沈荧如实道。
单致远将扇子潇洒一合,道:“我有一桩案子,想请沈姑娘帮忙。”
沈荧立即警惕起来。
单致远见她瞪大眼睛一脸愕然的模样,不禁失笑安慰道:“别慌,与你姑父无关。”
见她松口气,他才继续道:“我想状告京城户部左侍郎之子,殷浮,他仗着家中权势对我们这些商户多有欺压,经常明里暗里的索要好处,大家积怨已久敢怒不敢言,纷纷找到我想办法,作为商会首领,我自然义不容辞……此举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告赢了,便是造福天下百姓。”
二人边走边聊,沈荧听着单致远的口述,深陷其中,暂时将刚刚的忧伤抛之脑后,细想后道:“单掌柜,天下状师不计其数,京城更是群贤毕集,只是写状书,为何要寻我呢?”
单致远目视前方,闻言莞尔:“我听你姑父说了你之前被绑架,受伤的事。”
沈荧一顿。
“天下状师不计其数,又有几人能做到守心如一,真正为百姓着想?只要钱给到位,哪管什么正义是非,我可以付高价酬劳,可他殷浮能比我拿更多,最后获利的还是那些利欲熏心之人,他们尝到甜头,如此循环,最后苦的,还是百姓。”单致远目视前方,负手继续道:“沈姑娘,我不确定你以后会不会变成我说的那样,我只知道,现在的你初入此道,内心还是善良正直的。”
单致远年纪大了,又久经商场的尔虞我诈,看事情通透了然,这些话从未有人对沈荧说过,她读过不少书,却对人情世故了解太少,他方才说的让她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陷入深思,可转念想到贺毅轩对自己的报复,差点害自己丢了性命,她又迟疑了,若再将自己置入险境,怕是爹,老陈头他们说什么也不会再让自己踏进衙门一步了。
“单掌柜,其实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她还不到十七岁,她也会怕。
单致远似是看透了她的担忧,道:“因为涉及到官家子弟,状书会直接递到都察院去,无人知道撰书之人是何身份,我也绝不会透露有关你的分毫,你大可不必担心被报复。”
“直接送到都察院去吗?”想到那些大人威严肃杀的脸色,沈荧很慌张:“可是,我怕我写不好,我任职还不到一个月……”
单致远笑了:“要的就是你涉世未深,率直敢言的文笔,你只管写,剩下的都不用担心,写好之后,我会付你一笔丰厚酬劳。”
陈休结束一天的糙练,满身疲惫的回到家中,三花猫从屋檐上跳下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
正要回房,忽然发现院子似乎比离开时干净不少,他转而去到隔壁院里,推开门的瞬间就闻到了浓郁的烤肉香味。
“有人来过?”
一名年纪稍大的孩子道:“阿荧姐姐来过!给我们带了肉吃!”
陈休胸口蓦然一暖,神情松懈下来,点点头正要走,忽听到身后补了一句。
“云芝姐姐也来过……”
脑子瞬间轰的一声,他单手扶住门框,险些站不稳,另一只手则无语的扶上额头。
四个月没有露面,还以为她是想开了呢。
好巧不巧今天来了,还偏偏跟阿荧撞上,不知道有没有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
阿荧冷笑.jpg:我还没过门,婢妾都安排上了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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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