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欢回来的时候,带着天子各种各样的赏赐,身后是一脸喜色的周子云。
“恭喜乡君儿女双全。”周子云自己也带着贺礼过来,“陛下特意派我来看看。”
凝霜躺在榻上,脸上还带着些产后的苍白,笑着说道:“那就有劳了。”
杨鸢为他搬来座椅,周子云仔细帮她号了脉,又问了问她目前身体的情况。
听她说了大致情概况后,周子云心下也了然了许多。
“乡君身体无大碍,但精力损耗太多,这一个多月里要好好休息。”
接着,又去看了看双生子,确认母子都无碍后,才放心的准备离开。
贺欢将周子云送出门前的时候,就听他郑重的说,“切记,三个月内,不可圆房。”
贺欢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严肃,也知道自己之前做的事是令人不那么放心。
“贺欢谨记。”
他郑重谦和的态度让周子云终于放心了些。
“有件事,贺欢也想请教周太医。”他望了下四周,“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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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霜感觉贺欢送周子云出去的时间似乎长了点。
等看到对方回来时,便随口问道:“聊什么呢,那么久。”
“周太医心思细腻,多叮嘱了我一些事情,总之就是要你好好休息。”
贺欢看她想起身,便上前将她轻轻扶起。
可凝霜刚一坐起来,就眉头紧锁的呲了一声,急忙说道:“还是躺下吧,疼。”
贺欢看她双腿似乎都跟着颤了下,只能更小心的让她躺好。
他从未看过她昨夜那样痛苦的样子,也没有看过她现在这么虚弱的样子,忍不住温柔握住她的手。
“你受苦了,也受累了。”
凝霜从他的眼里切切实实看到了心疼,也将他昨夜的反应记在了心里。
这人,原来是这么的紧张她。
原来,是真的喜欢她。
贺欢看她笑了下,然后望着自己说:“孩子的名字我还没有取好。”
“听夫人的。”他毫不思索的回道。
“只要孩子姓贺,你就什么都不管了呗。”凝霜白了他一眼,故意说了句,“甩手掌柜。”
贺欢看她像小孩子一样气鼓鼓的表情,忍不住伸手将她鼓囊囊的右脸颊戳了一下。
“怀胎十月辛苦生下他们,取什么名字应该由你决定。”贺欢轻声哄着她,“我不会不管,只是现在想先好好看看你。”
想到昨夜,贺欢还是惊魂未定。
他无奈的望着她:“昨晚以为你真的要离开我了。”
凝霜不理解,这人平常情话都不带说一个,怎么现在倒是愈来愈直接。
她对他的话心生喜悦,却也同样对昨晚感到畏惧。
女人生产便是鬼门关里走一回,她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我以前听人说,男人有三大喜事。”她一本真经地解释着,“升官发财死老婆。”
贺欢眉头皱了皱:“一派胡言。”
“你昨夜这么紧张我,一定是舍不得换老婆。”凝霜咧嘴一笑,“毕竟我长得这么漂亮。”
她脸上带了些自傲的神气,刚笑了两声,转瞬间就哆哆嗦嗦的颤着声。
贺欢看凝霜似乎又扯着了伤口,只能有些忧虑的望着她:“别笑了,当心扯着伤口。”
凝霜刚才的傲娇神色转瞬即逝,产伤让她又变成了榻上柔柔弱弱的样子。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贺欢望着她,“被人好好珍惜,捧在手里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有换老婆的想法。”
凝霜正疼着,接着又来了劲。
她不知羞耻的问道:“是因为我是尤物吗?”
贺欢看她此时还有精力能问出这样的话,心里也放心了很多。
“不止是因为男女情爱。”他倒也回答的坦然,“大胆、果断、善良,你有很多优点。”
“表哥今日是怎么了?”凝霜嘴角带笑,“说了很多情话。”
“不是情话,是事实。”贺欢温柔的注视着她,“昨夜你差点离开我,我便想坦率点,将心里的话说与你听。”
凝霜感觉,自己此刻心里是有些暖意的,却又忍不住问他:“那你不好奇,我喜不喜欢你吗?”
“不问。”
贺欢面色淡定,心里却还是有些紧张的。
“我喜欢你是事实,你是否喜欢我,不由我决定,又何必给自己添烦恼,何况。”他叹了口气,“你为我生孩子差点丢了性命,以后你若不负我,我也定不负你。”
凝霜望着他,看这人似乎并不急于了解自己的心意,索性也打算拖上一阵子,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急着问。
她笑着回道:“好,我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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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牢房内,老鼠在草堆里私下流窜,时不时发出吱吱声。
贺欢被人引到里面,停在一个被绑在型柱上的人跟前。
那人穿着囚衣,身上已经有了好几道明显的鞭伤。披头散发下的视线在感觉到来人后,轻轻抬起来,用贺欢熟悉的嗓音与他说着话。
“好久不见,贺欢,或者庶民该称您一声贺将军。”
金文德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意,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他。
“真是世事难料,你我现在真是云泥之别。”
贺欢走到他面前,低声简单了回了句:“好久不见。”
接着,便拿出匕首,一刀扎进了他的左肩膀上。
金文德倒吸了一口冷气,闭眼忍着伤口上的疼痛。
可下一刀又刺入了右肩膀。
接着是左边与右边的大腿。
鲜血汩汩流下,每处却都不是致命伤。
四刀以后,金文德浑身冒着冷汗,控制不住的吸着冷气,却仍用有些嚣张的神色望着对方。
“你恨透了我吧,贺欢。”他颤抖着身子,额头上都是汗。
贺欢低声回她:“这几刀,是让你给我夫人,还有业都大火死伤的百姓赔罪的。”
听到贺欢的话,金文德笑了出来:“怪不得你发这么大的火,看样子我下手的对象没选错。”
打蛇打七寸,他对许凝霜出手,也是觉得贺欢在乎她。
贺欢稍稍给刺入他身体的匕首施了力气,金文德终究是个读书人的体质,一瞬间痛的面目狰狞起来,却紧咬着牙齿。
“小心把牙齿咬断。”贺欢一副好心提醒的样子,“你对付人的手段,比以前还要恶劣,伤了太多无辜之人。”
贺欢一边说着,一边将匕首留在他的肩膀里,防止他快速的失血过多。
“你投靠鲜缅王,对的起自己辛苦考的功名,对得起你母亲吗?”
金文德听到他提起这些字眼,原本还算镇定的神色里突然带了些压不住的疯狂。
他整个人也开始往前挣扎着,任由匕首上的血流的更多。
“你跟我提功名?提我母亲?”他眼神里的怒意暴露无遗,“是谁让我丢了官职,害我变成残缺之身,让我连回金陵的脸都没有?”
贺欢在这一刻,看到了他周身的愤恨。
“是当今圣上,是秦墨!他明明知道是秦放搞的鬼,却任由我被人冤枉!”
他语气里的愤怒毫不掩饰,也公然叫了天子的名讳。
“鲜缅战败,我这个残留余党不甘心,送业都一份大礼不好吗!”
贺欢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还记得那日,这个人在大殿门口被带走的情形,不断的说他是无辜的。
而天子在那日的态度,也是暗示自己不要插手。
最终他虽然留了性命,却落了个残缺之身。
在这一点上,贺欢是同情他的。
如今看来,他也确实做了替死鬼。
但即使这样,他也不该漠视人命。
“终归要怪我金文德无权无势,在百官之中毫不起眼,连个靠山都没有。”
他自嘲了自己一会,神色复杂的看着贺欢。
他终究是不甘的。
自己的家世远优于贺欢,可结局却不如这个当年被他欺凌的陪读之人。
“我终究还是比不上你。”他轻笑着,“罪人金文德恭喜贺将军大胜归来。”
贺欢看着他就这样披头散发,面露疯狂的诉说着自己的不公,没有了往日的体面,任谁看都觉得他像是个疯子。
“你做的事情,若圣上怪罪,便会牵连到你的母亲。”
贺欢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金文德就像是被扎住了心口,低头不再看他,垂下了眼眸。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大逆不道之事,但无奈心里的怨气太重,除了报复,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
沉默良久后,他轻声说了句:“是我对不起我母亲。”
接着,他抬头望向贺欢,眼神里第一次露出问询之色:“圣上会怎么做?”
贺欢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在乎,也不打算隐瞒他,直接与他说了实话。
“陛下没有多言,只让我秘密处死你,不公开你的身份。”
他望着金文德:“也算是给金家留最后一点体面。”
贺欢并没有告诉他,原本他是要被斩首示众,株连自己族人的。
但金文德因为天子的一句话,就这样变成了替罪羊,秦墨或许心里有所亏欠,终究还是没有殃及金家的性命。
而他如今被选择秘密处死,给金家留了尊严,也是贺欢求来的。
纵然金文德做了这大逆不道之事,金家人到底是无辜的,包括他的母亲。
让金家留点体面,就当是回报金家对自己的恩情了。
贺欢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就看他不知是虚脱,还是整个人因为这个判决放松了,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你我之间虽有恩怨,但金家终归对我有恩。”贺欢低头望着他,“如你今是将死之人,有遗愿的话,先说来听听吧。”
金文德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缓缓抬头看着他,语气里带了些请求。
“告诉我母亲真相吧。”
他神色里带了些自嘲。
“她一定会在心里骂我丢了金家的脸,然后将这事烂在心里,彻底忘了我这个不孝子。”
他眼里没有了刚才的疯狂与不满,只剩下有些卑微的乞求。
“也告诉她,他的儿子希望她照顾好自己。”
贺欢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接着,便看到金文德抽出那把插在肩膀上的匕首,任由鲜血流了出来。
他端正了身子,冲他第一次叩拜着:“多谢。”
然后望着他露出了复杂的笑容,然后突然轻颤着身子笑了出来。
金文德看着贺欢,只觉得人生之事果真是不可预测。
他在金宅读书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会有阶下囚的一天,也不会想到,身边那个寡言少语,受自己欺凌的伴读人,终有一日大权在握,捏死自己就如踩死蝼蚁一样轻松。
而现在,他死前还有求与对方,还要受他的恩惠,对他感恩戴德。
金文德就这样颤着身子似无奈又似自嘲的笑了一会,然后冲贺欢说道:“文德提前恭喜贺大人,以后要位极人臣了。”
接着,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闭上眼,拿起匕首,利落的用刀抹在了脖子上。
鲜血不受控制的从他的喉咙里满溢出来,带着一些被迫发出的吞咽声。
金文德扔下匕首,捂着脖子,端正的跪在地上,没过多久,就慢慢闭上眼,缓缓倒了下去。
贺欢找人过来清理了他的尸身,安顿了他的后事,然后一言不发的出了牢房。
“再见了,金公子。”
这是他对金文德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