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内书房。
距离乡试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为了准备考试,沈昌湛免不了要比往日刚加用功一些,他身子弱,案前坐不了许久,多日劳累,原本好转的咳疾又有再度复发的趋势。
喻兰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是夫君有上进心,她于情于理,都阻拦不得,只好更加细致入微地在旁照顾。
这日从上房那边请安回来,刚刚走近内书房,还没进门,便听到里面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喻兰楚有些着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推门进去,沈昌湛听到门响,知道是阿楚回来了,一声咳嗽闷进了喉咙里,往日白俊的脸被憋得通红。
他偏过头去,不愿让喻兰楚看到自己窘迫的模样,嘴上顾左右而言他道,“今日你回来得倒挺早……”
沈昌湛这番遮遮掩掩的模样被喻兰楚看在眼里,心中怜惜不已,她想说他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
喻兰楚走上前来,为沈昌湛倒了一盏热水,递在他眼前。
沈昌湛接过,温热的液体划过喉咙,原本难受发痒的喉咙得到了舒解,向喻兰楚投去感激的目光,“阿楚,谢谢你。”
喻兰楚坐在他身边,说道,“你要上进,我不拦你,只是再怎么样,也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若是为了科举让自己身体变得更糟,岂不是得不偿失。”
沈昌湛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我自己何尝不知道?只是我毕竟是男子汉大丈夫,父亲前些日子又病了,我若不能顶事儿,咱们一大家老老小小,又该指望谁呢?”
这正是如今沈家的难处,沈家虽为世代书礼之家,可到了沈老爷这一辈往下,族中竟无一人在朝,好不容易沈家大郎有些出息,会试三甲及第,却在去往京城赴考殿试的路上惨遭贼人之手。
如今的沈家面上虽然瞧着红红火火,在朝中官场之上,却也只得依附于外戚,沈夫人的哥哥大理寺少卿周宁德。
可指望他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沈家捐与周宁德用来打点的银钱,如今是一年比一年多,时至今日,已经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沈昌湛虽才华横溢,诗书六艺无所不通,但于仕途科举一事上,原本并无半分兴趣,哥哥们还在的时候,因为是家中幼子,上有兄长撑着,再加上身体孱弱不宜劳累,他不愿走仕途,家里便也由着他去了。
可沈昌湛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沈家如今的困境他看在眼里,原先因为身体的原因,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些时日多亏阿楚的照拂,沈昌湛的身体状况大为好转,他便再不能仍旧允许自己只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沈家的责任,他也该承担一二了。
喻兰楚取了一件披风来,为沈昌湛披在身上,随手替沈昌湛研磨砚台里的墨,一边随口说道,“我着人自东源府请的名医大约明日就要到了,到时候你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沈昌湛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些年我们瞧过的名医,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个了,不过仍是这样,也不见有什么好,也不知道是这些名医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还是我的病当真无可救药。”
听沈昌湛这般说,喻兰楚嗔道,“你别瞎说,自我嫁与你这么些年,你的身体不是比一开始好多了?可见还是有用的。”
沈昌湛笑道,“那也是你的功劳,与他们何干?”
喻兰楚不同意,“神邪鬼怪什么的,不过是和尚哄人的话罢了,往常你是最不信这些的。”
沈昌湛却道,“无妄大师是个奇人。”他轻叹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往常我自是不信的,可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下来,似乎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沈昌湛突然抬手,握住了喻兰楚正在研磨的手,问她,“若是有人有办法令我好起来,但却必须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你觉得是否可以接受?”
喻兰楚敛眉而笑,眼中却是满满的笃定和认真,“若是真有法子能令你好起来,无论什么代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使得。”
沈昌湛握着喻兰楚的那只手紧了紧,他眼睛闭了一秒,仿佛在那一秒的黑暗里脑海中有万千思绪闪过。再睁开眼,眼底暗藏的挣扎与迷茫烟消云散,他目光中似乎拥有星辰,冲着喻兰楚粲然一笑,“傻丫头,便是需要上刀山下火海,也该我去,我又怎舍得让你受半分委屈?”
——
方丈禅房之内陷入一阵诡异的宁静,沈昌湛被喻兰楚与无妄大师那番不着边际的对话搞得一头雾水。
他看了看无妄大师,只见大师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模样,又转头看了看喻兰楚,阿楚的神情却有些复杂,脸色阴晴不定,一时竟看不出来是喜是怒,是悲是笑。
“你们是在说什么?谁吃了药?谁又活不过三十?”沈昌湛实在太好奇了,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喻兰楚瞥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无妄大师亦是缄口不言。
沈昌湛又问了几遍,一副得不到答案不罢休架势,喻兰楚无法,只好深呼吸几下,强迫自己调整好情绪,语气凉凉地敷衍道,“一个混蛋罢了。”
“混蛋?这个混蛋和你有什么渊源吗?我瞧你很是厌恶他的样子。”沈昌湛又追问道。
“哼,”喻兰楚轻哼一声道,“谁年轻的时候没遇到过几个人渣?”
沈昌湛闻言眉头轻挑,这是他头一回听喻兰楚讲述她过去的故事,这么听来,阿楚在嫁与自己前,曾被某个负心汉伤害过?而且这个负心汉因为服用无妄大师的丹药,不到三十便死了?
呸,哪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牛,竟然敢觊觎他的阿楚?阿楚这般生气,可见这负心汉,必定伤害了阿楚,定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幸亏他死的早,不然自己非要给阿楚做主,将他给阿楚带来的伤害通通还给他!
沈昌湛自以为是喻兰楚想起了往日不好的回忆,所以才如此情绪激动,便好心安慰她道,“阿楚说的那人是混蛋,那人必是混蛋极了的,这样的人死不足惜,阿楚何必为他多费心神?”
喻兰楚看着沈昌湛轻笑一声,“你说得对,我是不该再为他多费一丝心神的。”
她转头和无妄大师说,“大师今日告诉我这些事,又是有何目的?”
大师合掌说道,“贫僧并无他意,只是贫僧也曾自省,当初瞒着施主,任由那人独自做了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如今贫僧只是不忍见到往事再次重现罢了。”
喻兰楚咬牙低声道,“他是死是活,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那面前这位沈施主呢?他现在的死活,与你可有关系?”
喻兰楚一时语塞,半响,低头说道,“我与沈夫人曾约法三章,我会救他,既然答应了别人,我喻兰楚便不会食言。”
她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说,“这药,沈昌湛不会吃,大师自己收起来就好,至于那位银针医圣,兰楚自会想办法前往西梁,请他出手相助。”
“不行!我不同意!”沈昌湛强烈反对,“这世间名医圣手千千万,银针医圣可以治得,照样有其他名医可以治得,我们实在没必要为了寻一个尚不知身处何方的银针医圣,穿越边疆前往异国,冒这么大风险。”
喻兰楚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同无妄大师说,“大师,这银针医圣真的可以治好他的弱症吗?”
无妄大师回道,“贫僧不敢打包票,但贫僧可以确定,若是连他也束手无策,那这世上,便无人可以治得了沈施主的病了。”
“阿楚……”见喻兰楚并不理会自己,沈昌湛有些心急。
“你怕什么?怕危险?怕辛苦?还是怕死?”喻兰楚反问他。
沈昌湛被她噎的半响说不出话来,他叹了口气,眼底尽是复杂的神色,“我怕连累你。”
喻兰楚并不领情,“你若不想连累我,就该同我一起想办法,而不是想着如何逃避,”她顿了顿,指着眼前的那个药葫芦,眼眶有些发红,声音更是一声高过一声,“更不该指望借着这些虎狼药营造那些虚幻的假象,骗了别人又害了自己!”
沈昌湛被她一连串的反驳喝得怔了怔,他喃喃地说,“我不是……我没有……”
喻兰楚深呼一口气,一个不注意间,她似乎将今生的沈昌湛与前世的沈昌湛混淆在一起。只是话已说出口,如今再后悔也没用,喻兰楚转过身去不在看他,“总而言之,西梁我是必去的,等我请银针医圣治治好了你,你沈家半数家财归我,我们好聚好散。”
这时无妄大师说道,“虽然喻施主决定去寻我师弟,这燃魂丹也不妨收起来,虽然此药长期服用有损寿元,但不妨碍它亦是可以应急救命的神药。”
喻兰楚正要拒绝,但转念一想,还是将那药葫芦收了起来,问道,“请问大师,这燃魂丹的剂量限制是多少?”
大师回答道,“性命垂危之时,舌下含服一颗,可保人即时不死,常人最多可用五颗,若是极弱之人,最多不超过三颗。若是超量使用,便会有碍寿元了。”
喻兰楚谢过大师,拉着已然变得有些沉默的沈昌湛离开了方丈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