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回到藏书阁时,天已经黑了,柏露抱着紫青暖手炉站在大门外,见到阿狸便忙上前将手炉塞进她怀里,用披风盖住她小小的身体,紧紧搂着进了屋。
柏露一边搅了搅烧红的炭火,一边问道:“如何,公子怎么说?”
屋内与外面的雪天如同两个世界,因为炭火烧得足,两人一进来就将棉衣脱下。
阿狸蹲在炭炉边,两颊因为在外赶路冻得通红,她拿手揉了揉僵硬冰冷的脸,笑得两眼弯弯:“公子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去参加攸宁书院的考试。”
“真的?”柏露停下动作,显然不可置信,“怎么会突然让你去读书?”
攸宁书院难入,连考试机会都很是难得,阿狸此去一趟居然得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阿狸点头:“真的,我准备明天就去找戴爷爷,今日……”她差点将沈府发生的事脱口而出,但转念一想,又将话语吞进肚中。
柏露也察觉到阿狸隐瞒了什么,也未多问,既然是沈府的事情,自然有不为外人道的理由。
她蹲在阿狸面前,反而担忧起来:“书院的考试很难,你也不曾读过多少书,公子让你就这么去,岂不是……”
余下的话柏露没说完,阿狸也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可能不仅考不过,甚至会成了别人的笑柄。
“姐姐,你别担心,公子愿意让我去,说不定他是觉得我能考过呢。”阿狸反而安慰起柏露,咬住柔软的下唇,“而且,我真的很想读书。”
阿狸的眼睛生得又大又圆,如同小鹿湿漉漉的凝望。
柏露心软成一片,捏了捏她小小的鼻尖,拍拍裙摆站起身:“想去就去,我给你准备笔墨纸砚,既然要读书,该有的咱们都不能缺。”
望着柏露开始忙活的身影,阿狸抿出一个甜甜的笑。
有人在意的感觉,真好。
当夜雪纷纷扬扬下了整晚,第二日大早,阿狸裹着被子到窗边,支起一角窗扇,外面所见尽是白茫茫一片,雪地上还有好多排脚印。
这是头一回,阿狸喜欢雪天,从前她总担心和娘亲能不能活着度过冬日,如今是真心能细细去欣赏雪的美。
帘子被打起来,柏露探了个脑袋进来,笑着招呼,“阿狸,快些穿衣洗漱,早饭都做好了。”
吃过早饭后,阿狸忐忑不安去了兰苑,进到屋内,戴老正拿着卷子批阅,阿狸端端正正跪下,清脆的叫道:“见过爷爷。”
戴老眼皮也没抬,缓缓在卷上落下一批,缓缓道:“公子让你来的?”
阿狸也没装傻,直接点头,拿出怀里的信,“公子让奴把这信给爷爷,让爷爷……给奴一个入书院考试的机会。”
书童把信呈给戴老,他拆开略略一扫,对着书童神色淡淡道:“去把今年剩的卷子拿出来。”
“是。”书童转身到屏风后,再出来时手捧纸卷。
木桌软垫、文墨四宝备好,阿狸正对着戴老席地而坐,卷子在桌上铺开,她低头一看,手中的毛笔怎么也落不下去。
卷上第一行字——唐欲结北周以图赵,北周势微,唐兵数三成胜于北周,且人皆精悍,北周当何为以相制衡?
每个字她都认识,可连起来却如同天外之言。
这些国家的名字,她从前只在娘亲偶尔的叹息声中听过只言片语,从来只图温饱的她,如何答得出这关乎家国之问!
阿狸又再往下看了看,无一她能看懂的,挫败感如同千万根针扎在心上,她无力地搁下了笔。
旁边的书童见状,提醒道:“还有两个时辰,你不必着急。”
“不用了。”阿狸垂头丧气地小声说道,“我都不会。”
听到这话,戴老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悠悠道:“书都没读过就想着考试,小姑娘做人不能好高骛远。”
阿狸搁在膝上的手紧紧收拢,小脸惨白,明亮的大眼睛黯淡无光。
戴老抬眼,“回去吧。”说着,他给了书童一个眼神。
书童收到戴老的吩咐,过来要请阿狸离开,阿狸却坐着一动不动。
戴老不满道:“怎么,你还不服?”
阿狸紧紧咬住下唇,难得倔强:“爷爷,奴没读过书,不懂这些大事,但奴记忆力极好,见过的东西都能背下来,只要爷爷给奴一个入书院的机会,奴一定拼命赶上功课。”
戴老显然不当回事,冷冷一抖胡子:“说大话谁都会,老夫没时间陪你说废话。”他对书童一瞪眼,“还不赶出去!”
“我……我能把这书架上的所有书名全部背下。”
阿狸一个骨碌爬起来,指着她身后的书架。
这书架共十层,每层三十余本书,总共三百余本书,寻常人背下所有书名,同时保证无错,起码得大半天时间。
似乎怕戴老不信,阿狸只是看了一眼书架,毫不犹豫闭眼道:“最下方第一层,从左至右,《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南史》、《辄思抄》、《五代会要》、《说苑》、《饮水词》……”
她的声音很软的,但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戴老总算变了眼神,放下手中的卷子,听着阿狸念完所有的书名,他知道,无一出错。
“你过来。”戴老沉声道。
阿狸小步跑到桌前,戴老随手拿起一本书,递到她眼前,“这本书能背下来吗?”
阿狸接过书,飞快浏览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恍惚间,她似乎听到娘亲的声音。
那也是个冬天,她和娘亲冒雨躲进废弃的寺庙,佛像前摆了本烧得只剩一半的经书,她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便将上面的经文如数背出。
她本来想讨娘亲欢心,反得了一个耳光,娘亲哭着把她抱进怀里,含糊说着什么,她只听清楚一句话——
“做一个普通人,什么也别听,什么也别看。”
可是娘亲,她真的很想入攸宁书院,有一个如神仙般的人物出现在她生命里,她不想永远只是羞愧地躲在身后,连仰望他的资格都没有。
娘亲,女儿要违背您的嘱托了。
眼前每一个字随着呼吸,烙印入阿狸的记忆,书翻到最后一页,她将书倒扣,闭眼开始背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一个多时辰过去,阿狸终于将整本书背完,她喉咙干涩,双眼期冀地望着戴老。
“爷爷,可以吗……”
戴老脸色幽深,他拿起书随意翻到一页,“第十五页第三句第五个字,是什么?”
阿狸眨眼就道:“善。”
“第三十五页第十句第七个字。”
“冥。”阿狸顿了顿,继续道,“同行从右至左,分别是之、为、恍、惚、冥、甚、及、以。”
听到这,戴老总算放弃了追问,两眼紧紧盯着阿狸。
能过目不忘者,戴老此生所见不过三人,无一不是当今天下叱咤风云的人物,最出名的就是这攸宁书院的创建者,翕如公子。
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小姑娘居然是如此神才,天生慧者,可遇不可求。
戴老激动了,但他经历多少风风雨雨,面上未曾显露丝毫痕迹。
“你叫阿狸?”
阿狸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戴老扔了块小铜牌在桌上,对着阿狸沉道:“不错,三日后,来淇奥院报到。”
出兰苑的时候,阿狸还感觉自己像做梦似的。
她通过了考试,她能入攸宁书院读书了?
阿狸重重地一拍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传来,她猛然惊醒,真的不是做梦。
她兴奋地不知云里雾里,抱着双臂蹲下去,看着戴老给她的小铜牌傻笑起来,牌上简单刻着“淇奥院”三个字,她就是觉得特别的好看。
“干嘛呢!”
听见声音,阿狸浑身一激灵,抬眼见一少年背手而立,阿狸张张嘴准备叫“襄大哥”,瞥见他讽刺的眼神,立时把话吞下去。
她站起来,对着他一屈膝道:“见过昭随侍。”
洛昭大步跨过来,一把夺过阿狸手里的铜牌,看到上面的字,不可置信道:“你居然通过了戴老的考验?!”
戴老向来选拔人才苛刻至极,寻常人他根本看不上,这丫头片子怎么哄得戴老给她机会的?
洛昭孤疑地打量阿狸。
阿狸怯生生道:“我通过了考试,爷爷就把这个给我了。”她两只手捧着道洛昭面前,“昭随侍,能、能还给我吗?”
“切,谁稀罕。”少年收回目光,将铜牌轻轻一抛,阿狸眼疾手快接住,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洛昭见她这生怕被人抢了的小家子模样,嘟囔道:“乡巴佬。”
阿狸只作没听见,乖巧问道:“昭随侍,您怎么来了,可是公子有什么要找的书吗?”
“没事就不能来啊!”洛昭恶狠狠瞪了一眼阿狸,“不关你的事别多问!”
也不等阿狸再说什么,他就像只是路过一般,轻飘飘转身离开。
反正兰苑无人值守大门,谁也不知道他洛昭为了公子那句“照拂一二”,腊月寒冬,他在这大门外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
洛昭自诩公子身边最得力之人,又沾了沈鹤寒的光到哪儿都有人把他捧着,多年来养了个高高在上的傲性,是决不允许有人知道他屈尊降贵,来等个小奴婢。
阿狸看着洛昭大摇大摆的背影,不明白地挠了挠头,转身往相反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