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话,都低着头。
沈鹤寒沉言:“不说每人杖责二十。”
半响,一人哆哆嗦嗦爬出来,“我知道,是、是云棠的,她最爱海棠,所用手帕、汗巾之类全都绣有海棠花样,就、就和这个一模一样。”
洛襄起身,喊道:“云棠何在?”
“妾身在此。”
只见一娇弱女子从人群里站起来,五官端正,肤白如雪,鬓边一朵海棠花饰。
阿狸暗自惊叹一番,这真是个美人。
沈鹤寒看到此女,显然一副陌生的模样,他道:“我从未在府中见过你,你不是沈府的婢女。”
一旁的洛襄却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公子,这位是陛下三个月前赏给您的美人……您还未召她伺候过,所以眼生。”
沈鹤寒知道云棠身份后却没什么别样情绪,疏朗的眉眼丝毫不动,淡淡道:“这手帕可是你的?”
云棠提着裙摆翩翩然走到沈鹤寒的面前跪下,一举一动犹如蝴蝶般优美,看得在场众人心神驰往。
除了沈鹤寒。
她跪得端正,鬓边的海棠花落了雪,失去好些生机。
“是妾身的,但妾身没有杀人,至于这手帕为何会在孙嬷嬷手里,妾身不清楚,而且仅凭一张手帕并不能证明什么。”
云棠的声音和她娇艳的样貌相去甚远,很冷,很涩。
一张手帕的确不能证明什么,若想要栽赃陷害,一张手帕不难拿到,但真相未明前,云棠也实实在在摆脱不了嫌疑。
“押下去,所有和孙嬷嬷来往密切的,都严加审问。”沈鹤寒语气凛然,“洛襄,这件事由你负责,封府七日,彻查此事!”
说完这一句话,沈鹤寒仿佛突然失去支撑般,开始猛烈地咳嗽,脸上尽是痛苦的神情。
“公子!”洛襄急迫过来扶住他,“我送您回房。”
沈鹤寒却虚弱地摇头,“不,你留下。”
说着,他看向撑着伞的阿狸:“麻烦你送我回去,可以么?”
阿狸怎么会拒绝,自当是连连点头,多为公子做一件事,便是多还一份恩情。
雪天里,惊乍起一片人声,都是侍卫进来押人,小厮抬了尸体搬向不知何处,反正又乱又吵。
独独两个人影静静远去。
沈鹤寒咳嗽是因为受冻,他体寒,五年前一场事故大伤元气,根本不能在这雪天里冻着,还好很快进了房间,炭火温暖,徐徐驱走了体内的湿寒。
阿狸听吩咐给沈鹤寒倒了一杯热茶,做完事就束手束脚择一角落站着,不吭声。
屋子里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你有话想说。”沈鹤寒说的是肯定句,而非询问。
他最善洞察人心,旁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他的眼里都能有所解读,这孩子一路随他回来,看起来是乖巧无话,但不时皱起来的眉头、闪烁的眼珠,全都指明——她在想事,特别是抿唇,不止想,还想说。
阿狸反应过来公子在跟她说话后,倏地又跪下。
“奴不敢。”
沈鹤寒放下茶杯,笑得低沉柔软,“说吧,我只当听听闲话。”
这语气温和亲切,阿狸看着他,只觉一下回到藏书阁那晚,此时他让她开口,叫她无从抗拒。
情不自禁地,她出了声:“奴觉得,云棠不是凶手,今天在场的人也都不是。”
“哦?”沈鹤寒倒茶的动作一顿,挑眉,笑渐深,“为什么?”
阿狸拘谨地搓搓衣袖,接着道:“孙嬷嬷很胖,把她制伏不太容易,更别说在手脚都还绑上那么重的石头,今天在场的人都身形削瘦,不像是有那么大的力气。”
沈鹤寒听了这一大段话,直接转了轮椅,朝阿狸行过来,饶是兴趣地看着她,笑意浓烈。
“那也有可能是他们联手,一起杀了孙嬷嬷,一个人做不了的事,好几个人就能完成了。”
阿狸摇了摇头。
“奴今天看到那些姐姐们的手都很娇嫩,能有那么嫩的手,一定从来没有做过粗活,孙嬷嬷身上的绳子打的是双环结,我只在屠宰场和走镖人那儿见过,这些姐姐怎么会打呢?”
这一番话,才真正叫沈鹤寒吃惊,“你去过屠宰场和镖局?”
阿狸点头,“小时候四处流浪,哪儿都去过。”
“你多大了?”
“再有两个月,奴便满八岁。”
沈鹤寒落在阿狸身上的目光陡然变得深沉,连笑意也收敛下来。
竟然只有八岁,这孩子察言观物好生厉害,那种情景下,死了人,一般人都吓的不轻,她还有时间去观察众人,显然遇事不乱反应得也快,这孩子,不简单。
屋里只余下炭火烧灼的破裂声。
阿狸心有惴惴,她莫不是胡言乱语,冒犯了公子?
正要磕头请罪,头顶落下一言——
“你想不想读书?”
读书?谁不想呢,不过读书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有的殊荣,阿狸从来不敢奢求,她失落又带着期待道:“想的。”
沈鹤寒转动轮椅到了书桌边,拾笔写下一封信,装进信封递给阿狸,“回去后你拿着这个去找兰苑的戴老,让他给你一个入攸宁书院的考试机会。”
她也能去攸宁书院读书?阿狸简直感到不可思议,扑扇着大眼睛一会看看手中的信,一会看看沈鹤寒。
“怎么了?高兴傻了?”沈鹤寒被阿狸的反应逗乐,忍俊不禁,“是真的,没骗你。”
阿狸见他看穿自己的心思,挠挠头,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背后就是半敞的窗,映着雪景,更衬得她粉雕玉琢,十分隽秀。
沈鹤寒很少能有这么轻松地与旁人相处,不自觉也放下心防,眼神和缓下来。
这时,有下人站在门外敲了两下门,紧接道:“公子,雪停了。”
两人不约而同一起看向窗外,果然外面晴空如洗,泛着浅浅的碧色,没有风,万物寂静。
雪停了,她就该走了。
阿狸自觉已经在沈府耽误许久,柏露姐姐可能在家中正担心她,她跪下去,向着沈鹤寒一拜,“公子,奴先退下。”
沈鹤寒却道:“去吧。”
看着阿狸跟随下人从院子木桥上走过,穿出垂花门才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沈鹤寒独一人在室中,他清冷的脸上带着怅惘。
曾几何时,他也这么单纯,可单纯的代价就是,自己的一双腿,和二十多条人命。
想到这里,沈鹤寒的脸色沉下来,又变回那高高在上的公子,他捻着腰间玉佩的花纹,目光越来越深邃。
院子走了一人,又来一人,洛襄早在院外等许久了,有些话不好说给外人听,他匆匆进了屋。
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关上门窗,走到沈鹤寒身边,靠的近,说话声音也小,“公子,人看管住了,我专门派了三个手下做事,那云棠不可能出得来。”
沈鹤寒冷声道:“皇帝把云棠赐给我,不过是在府中安插眼线,将她看住就行,不必多管,倒是太子的那些暗桩,悄悄地解决掉,一年前的事,我不想看到再次发生。”
洛襄应了一声是,又想起什么,感慨道:“这次趁着孙嬷嬷的事,终于有个由头能够收拾一下府里的人了。”
提起孙嬷嬷,沈鹤寒的眼神凝结一层寒霜,“孙嬷嬷自作孽不可活,她的儿子找个由头打发到庄子去,以后在沈府不许再有和她相关的人。”
洛襄暗叹一口气,不怪沈鹤寒狠心,孙嬷嬷自己心术不正,被人蛊惑了给公子下毒,落得这样下场可不就是自作孽,只不过正好给了沈鹤寒一个借口做文章。
沈鹤寒一手将暖炉搁下,抬眼:“你的人是不是有曾在镖局做过事的?”
洛襄回过神,对沈鹤寒的问话十分诧异:“是有一个,以前走黑货的,后来投靠了属下,公子怎么知道?”
“双环结,被那孩子一眼看出来。”沈鹤寒冷冷道,“这事情处理不好,叫那些人自行去领罚,别让我知道再有下次。”
洛襄满脸惭愧,立马便跪下,“属下知错,下不为例。”
“洛昭该回来了吧?”沈鹤寒的声音波澜不惊。
“是,他此去攸宁书院替公子看守后山,明日就该回来了。”
“叫他再晚几日回来,传信给他,过几日会有一个小姑娘入攸宁书院,让他照拂一二。”
沈鹤寒这话却叫洛襄愣住了,沈鹤寒说的小姑娘并不难猜,定是阿狸,但他从未见过公子对一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留心,但又见公子神色无异,他看不出任何别样的情绪。
沈鹤寒微微侧目,对洛襄的迟疑不满,洛襄这才赶紧回道:“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