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万万没想到,沈家的宅院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阔大庄严,尤其门口蹲着的两头大石狮子,还有足足有三人高的砖红大门,仅是门子便有十来人,皆衣着不俗端正排列于门口。
她攥着那令牌立在距大门几米外,心里顿生退缩。
“阿狸,别怕,别怕。”
念叨几句,她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
门子见有来客,打量一番,看阿狸腰间挂着攸宁书院的腰牌,赶紧过来好声好气说话:“姑娘看着眼生,可是攸宁书院来的?”
阿狸悠悠一礼,递上了洛襄给她的令牌,“奴是攸宁书院新来的婢子,今日前来有要事禀告公子,劳烦大哥让奴进府。”
两三门子随即交换了眼色,每日里至少不下十来人要求见公子,但真正有要事的不过十之一二,他们断然是不能都放进去的,但阿狸既是攸宁书院的人,又有沈家出入令牌,应当是做不得假……只是,公子居处不容外人随意进出,谨慎为上。
“烦姑娘稍等片刻,我等进去通报一声。”
阿狸了然,“好,麻烦大哥。”
不一会,门子去而复返,把令牌恭敬递还给她,“姑娘请随我来。”
进了大门,左拐右转,穿过长长的游廊,过了垂花门,眼见一片白石青竹之景时,便是沈鹤寒的居处,他性和如温酒,却嗜爱清冷之物,也是一奇,世人竞相效仿,但没有一人真正能学到这风骨的。
屋前小溪木桥,桥上一人持剑挺立如松,门子微微诧异,今日竟然不是洛昭在此,洛襄常在外,难得回来。
“襄随侍。”门子恭敬上前招呼。
洛襄看见旁边的阿狸,一笑,“来啦?”
阿狸屈膝行了一礼,笑着点头。
“公子现下有些忙,你在此等候一会。”
“好。”
门子见把人送到,变向洛襄告言退下,他刚走,洛襄也转身进了屋里,一下子只剩阿狸独自一人站在这桥上,无风无人,倒映衬这环境十分清冷。
阿狸板正地低眉站着,木桥上却突然出现斑斑白迹,她仰头,那白绒绒一点点就落在脸上,下雪了。
正巧屋内房屋“吱吖”再开,她扭头见洛襄欢欣走来,笑道:“快进去吧,公子答应见你。”
雪无声地落,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初雪见喜,果然不假。
被冻得彤红的脸上露出笑,她兴奋又紧张地拨下肩上的雪,踏进了公子雅致清幽的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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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不期而至,沈鹤寒却谈不上半分欣喜。
他的腿疾又要复发了,每年冬日雪后最是难熬,雪下的越多,雪化的时间便更长,他病痛难熬的日子便持续的更长。
每年初雪纷纷时,他总是难眠,闭眼就是五年前,亦是初雪之日,可那一年的初雪却异常的漫长、也异常的寒冷,呼吸之间仍可闻血腥气息,挥之不去的暴怒声、哭泣声、叹息声。
那是一场噩梦。
“公子,人来了。”
一声拉回走远的思绪,沈鹤寒转动轮椅,背窗而立,不再见窗外琼华飞旋。
屏风那边,小小圆圆的倩影咕噜跪下,朗声问好,“攸宁书院婢女阿狸,拜见公子。”
他无声一笑,才几个月,小姑娘规矩倒学的越来越好了,也不知是谁教的,跪得如此端正,想他攸宁书院定下“除师长父母不跪”的规矩,如今是成了摆设了。
“听说你连续求见半个月,是有何事让你这么执着,不见我不罢休?”
阿狸骤然听到这个声音,双腿一软,跪也跪不安宁了。
这声音,温润如细雨,玉落棋盘,汤沸清茶,除了他,必不能有第二人能叫人听一次,便永难忘怀。
是他,藏书阁那晚见到的少年。
那夜罅隙几刻,惊鸿一眼,换她幻梦几回,一句“蒺藜”至此就刻在记忆里,就因为是他教的,这么繁复的字她也记住了。
原来她早已见过自己的恩人,原来公子就是他。
阿狸暗骂自己蠢笨,如今一想,除了他,又有谁能担得起“如圭如璧”四个字呢?
一瞬间,激动和紧张席卷阿狸整具身躯,她好像灵魂快飘出去了,如置云端,心神大乱。
“奴、奴……是前来报恩的,公子救了奴两次,还葬了奴的母亲,大恩无以为报,奴愿做牛做马,还请公子允准。”
沈鹤寒闻言又是一笑,他帮过的人不计其数,若人人都像这孩子做牛做马来报恩,那他这院子哪里还装得下人。
“我不要你报恩,此生平安就是回报了,回去吧,以后不用再来了。”
被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阿狸错愕,“公子……”
洛襄上前去拉她,“走吧。”
这话如此直白,她哪里还有挣扎的机会,她的心意,公子不是看不上而是不需要,这廉价的回报,之于高高在上的他本就多余,她何尝不知道,只是心有贪念,坏报侥幸,终是无果。
既无果,便不再强求,适可而止。
再失落又能怎样,阿狸再看一眼屏风后的人影,说:“阿狸失言,公子大恩,阿狸定当铭记在心,日日为公子祈福以作报答。”
然后她缓缓撑着站起身,朝着屏风里的人一屈膝,转身退出房间。
出了屋,才发觉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地上已经薄薄覆了一层白霜,阿狸低头看了看脚上的布靴,这走回去多半会湿了鞋。
“等雪停了再走吧。”洛襄走到阿狸旁边,和她并肩站着,两人无声看雪。
阿狸忽然仰头望向洛襄:“洛随侍,我能冒昧问您一件事吗?”
洛襄和煦笑着点头,“问吧。”
“当时在淇奥院,您为什么避我如蛇蝎,后来却又来救我?”
这个问题阿狸憋在心里很久了,她问过柏露也得不到答案,同样的人,同样的面貌,怎么会白日里一个样,晚上一个样,她想了好久,就是想不通。
洛襄听到这个问题,想起那日洛昭气愤地从攸宁书院回来,他一下恍然大悟,抚掌大笑起来:“这误会……你白日里在淇奥院见到的人,并不是我。”
阿狸诧异地双唇微张,更是不解:“啊?”
洛襄边摇头,边笑着解释:“我叫洛襄,你在淇奥园见的人叫洛昭,那是我的同胞弟弟,我们二人长相相似,可脾性却相差甚远,他性子有些古怪,除了公子,对谁都没好脸色,你不用放在心上。”
阿狸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见到的根本就是两个人,不过是一对孪生兄弟,她想起因那日的事情,自己惶惶不可终日,便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阿狸松了口气,“还好,还有您帮我,洛大哥是个好人。”
这话说出来,阿狸又纠结了,两个人都叫洛大哥,这可怎么分辨。
洛襄看出来她的疑惑,接话道:“大家都叫我襄侍卫,叫我弟弟昭随侍,你可以叫我襄大哥。”
阿狸仰起头,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甜甜道:“襄大哥!”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奔进来两三个婢女,皆是面色惊惶,看见站在屋檐下的洛襄,如遇救星般跑过来,跪在阶下。
洛襄皱眉道:“怎么了,如此慌慌张张的?”
为首那个婢女,似乎被吓得不轻,留着眼泪,一边啜泣一边勉强把话完整道出:“禀襄随侍,涟漪池今日修缮,工人从池底挖出一具尸体,叫人仔细看了,死的是……是……”
洛襄听到死人,立马沉下脸色,追问道:“是谁?”
婢女闭眼,悲戚万分:“是公子的奶娘,孙嬷嬷!”
屋内传来杯盏打碎的脆响,随即房门“砰”地突然被推开,所有人被这动静吓得一抖,抬眼望过去。
只见沈鹤寒俊美的脸惨无血色,眼神冷冽如同数九寒冬,竟比外面的雪天还让人感到冰冷。
所有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阿狸急急忙忙要下跪,双腿刚刚弯曲一点,沈鹤寒行着轮椅和她擦肩而过,只听到他冰冷的嗓音。
“尸体在哪?”
*
雪还在下,一群人熙熙攘攘聚在一块,人群正中横列着一具尸体。
见沈鹤寒来,围着的人自觉让出中间的路,齐齐跪下行礼,沈鹤寒见到尸体的瞬间,他攥着衣袖的手收紧,额角崩出青筋。
死的是个中年妇人,穿的秋香色元宝纹长褙,发髻散作一团,还缠着许多泥泞和水草,面容青白可怖,尸体像被吹了气般胀鼓鼓的,目测比正常体型大了两倍不止,四肢上各自缠着一块大石。
一看就是为人所害。
洛襄见沈鹤寒虽面上并无多少波澜,可握着轮椅的双手,指尖因为用力已经泛白。
孙嬷嬷是除了沈家夫妇,与沈鹤寒最亲近之人,可以说是他的第二位母亲,如今孙嬷嬷惨死,自然对他打击不小。
沈鹤寒冷声道:“洛襄,检查一下尸体,何时死的,死因为何。”
“是。”
洛襄将手中的伞递给阿狸,她乖巧的替沈鹤寒撑着。
洛襄蹲到尸体旁,先对着尸体的腹部摁了摁,又伸手到头颅底部两侧摸索,再掰开口鼻细看,最后检查了死者十指,然后起身过来回话。
“禀告公子,确是溺亡,死亡时间不超过两日,十指指尖破损严重,手腕上的绳索有抓咬的磨损,尸体口鼻里都是泥沙,初步推测,是被人绑了石头扔进池中,死前在水里挣扎了许久。”
洛襄又呈上一物,乃是一张湿透的手帕,帕角绣着一枝鲜艳的红海棠,“公子,这是在孙嬷嬷的手中找到的,她攥地紧紧的,应该是和凶手有关。”
阿狸闻言,偷摸瞥了一眼手帕,眼神闪了闪,似乎和记忆里的出现过的东西隐隐约约重合。
沈鹤寒的眼神扫过跪了一地的人,眼含怒火。
沈鹤寒道:“这东西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