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扇子,敲在元七的肩头,公孙汝一脸坏笑,“今儿,爷就要跟你计较,这孩子冲撞了我,是不是该罚?”
元七冒着冷汗,道:“是该罚。”
公孙汝穷追不舍:“攸宁书院院规,无故冲撞他人,该如何罚?”
元七道:“清扫后山。”
公孙汝收回扇子,转为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即然这样,那就让这小奴才去扫后山四个时辰。”他扭头看向林初阳,神态挑衅,“林兄,不为过吧。”
林初阳淡淡扫了一眼公孙汝,“随意。”挥袖,转身进了学厅。
公孙汝见林初阳吃瘪,笑得更得意了,公孙汝朝自己身边的书童一指,“双瑞,你把这小奴才带过去,亲自监督。”
那书童大摇大摆便走过来,下巴快翘上天了。
还真是……得理不饶人。
“不劳烦公孙少爷的人,元七亲自把人带过去看守。”
公孙汝摇头,“哎哎,这可不行,本公子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放水,自然是让本公子的人去最为合适咯,双瑞,磨蹭什么,还不把人带走!”
双瑞推搡着阿狸,“走吧。”
元七想阻拦,被公孙汝用扇子摁住了肩膀,“元七,你是要和本公子作对不成?”
“小的不敢。”
直到阿狸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淇奥院,公孙汝才收回手,得意洋洋地回了学厅,一下子院子里的人都散了,屋里又吵嚷起来,元七独自在原地立了片刻,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清扫后山听起来不是什么难事,却实实在在是一门苦差,后山最近有野兽作祟,白日里都没什么人敢去,更别说晚上,公孙汝让阿狸在那呆四个时辰,必定是到深夜了,她这去了,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不行,他得去找戴爷爷救阿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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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山去的这一路,越走越坎坷,阿狸费力地抱着比自己高半个身子的扫帚,好几次差点摔倒,双瑞对她漠不关心,只顾自己絮絮叨叨地讲些废话。
“我给你讲啊,这攸宁书院,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我们家少爷,我们公孙家那是京城一顶一的世家,如今最得宠的贵妃娘娘是我们少爷的亲姑姑,身份金尊玉贵,哪里是林初阳那种野种能比得上的?一个外室所生,那外室还是个歌妓,谁知道林初阳是不是林家的种,以为撞死了就证明清白了,我看林家就是怕丢人,过个几年保证把这野种踢出京城……”
阿狸闷声跟在后面,只觉得这人说话跟夏夜的蚊子一样,吵得她脑仁疼,索性伸手捂住靠近他的左耳,歪头看周边的花草树木。
山里雾气很重,能见之地最远不过几十米,虽然已经是冬日,但植物还是很茂盛,就是觉得这里阴嗖嗖的,她不住的冒冷汗。
“我就把你带到这,你要扫的地方还往里走十几米,剩下的路,你、你自己去。”双瑞讲话磕磕巴巴,他也感到了这阴气,不敢往里走了。
阿狸望着前方被雾气遮住一半的狭长小路,心里升起害怕,半天不敢迈腿,双瑞就狠狠推了她一把,“干嘛!还不快去!我给你讲,你别想跑,我会一直在这等着,天黑之前你要是敢出来,有你好受的!”
跌跌撞撞,阿狸走进山雾里。
这条路没多长,很快从雾里穿了出来,视野顿时开阔,原来这就是后山,群山围绕之中,是一片阔大的湖泊,瀑布从山上飞泻而下,水声哗然,伴随回声阵阵。
很美,但也很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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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您帮我通传一下,就说我有急事要找戴爷爷。”
这里是戴老居住的兰苑,公子不在攸宁书院时,万事戴老说了算,但戴老其人最不爱多管闲事,尤其是淇奥园的,元七也没多大把握能够说服他帮忙。
但总要试一试。
传话的人去而复返,“戴爷爷让你进去。”
兰苑内屋,戴老只着一深色薄衫坐于榻上烤火,鹤发披散,虽已七十二高龄,依旧精神矍铄,他悠哉捋着嘴下长须,见元七满身湿气地进来,便朝元七招手,“过来烤烤火。”
元七走到火炉边,搓着手斟酌开口:“戴爷爷,后山这几天不安生吧?”
戴老仍捋着胡须,随性“嗯”了一声。
元七偷瞄着他,“今儿有个小婢女被罚去扫后山,我担心她招架不住,戴爷爷,您看这大冷天的……”
“那个婢子,是不是藏书阁新来的?”戴老抬了抬眼,语气毫无波澜。
元七急忙应道:“是,两个月前刚来的。”
戴老闭上眼,似乎因为火炉的温暖感到惬意,“我知道了,先回去等着吧。”
言下之意是要派人去接阿狸了,元七大喜过望,笑吟吟朝戴老拱手:“谢谢爷爷,爷爷好心。”
从暖和的内屋出来,元七被外面的冷意冻的一激灵,“真够冷的。”
他念叨着,去穿脱在台阶下的鞋,弯腰去够鞋后跟时,发现下面摆着一双青缎如意素纹小靴,他觉得奇怪,这鞋看起来不像是戴老这个年龄穿的,难不成来客人了?可屋里没人啊,奇怪。
人走了,戴老睁开眼睛瞥向屏风处,讽道:“你带回来的人这么能惹事?”
屏风后的人推着轮椅出来,沈鹤寒以青玉冠束发,一身仍旧是素雅青衣,大袖上绿竹刺绣如有傲骨,腰间沈家传家玉佩垂以青丝绦,好一俊秀少年风姿。
他如玉面容笑意浅淡,“爷爷还能不知道是谁惹事?”
戴老冷哼,“若不是看公孙汝在机关术上领悟颇深,老夫早就把他赶出去了。”斜眼看沈鹤寒,“要我派人去接那孩子吗?”
火炉里炭火忽然“噼里啪啦”一阵响,火光起来,把沈鹤寒俊逸的轮廓投影在屏风之上,哪怕只是影子,也可见无双风华。
他伸手烤火,“不必,自有人会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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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慢慢暗下去,随着光的流失,后山像是漏进什么诡异的气息般,一动一静都如有目光尾随。
阿狸瑟缩立着,感到身边不时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看时却空无一物,抱着扫帚,浑身战栗,却死忍着没哭。
从前娘总是抱着她躲在狭小的空间里,或是井底、或是衣柜、或是水缸……每一次娘都会把她的嘴捂得死死的。
娘说,出声会引来怪物,怪物来了,她们就会死。
所以越是害怕,她越是一声不吭。
“嘎吱——”
声从后方来,阿狸扭头,凝神静听,浑身戒备。
“嘎吱——”
声音朝她愈近,阿狸僵硬了身体,一步一步往后挪,她站于石上,石下便是深湖,不过几步便退无可退。
踩空一脚,听到碎石坠湖的声音,她不敢再动,蹲下来,把长长的扫帚横过来以作防卫,可若遇到野兽,这样也护不了她的命。
兀自害怕着,却见那雾蒙蒙的路上出现一身影,长身玉立,缓步前来,看不清面容,但气质熟悉。
“阿狸?”
这声音好生耳熟,是在哪里听过吗?
她生出亲近感,也不再那么害怕,便往前凑了些,慢慢地,看清了雾里走出来那人的面容。
神仙姿态,和蔼笑颜,正是替她葬母、救她一命的恩人。
但她不敢唤他。
洛襄一眼就看见了阿狸,她蹲在石崖边,脸上都是惊惧,小小的身体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吹下悬崖。
他脸色一变,两步并作一步把她拉回来,离得那崖边远了。
“怎么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一不留神你可就栽下去了,那冰湖可比看起来深得很,落进去就不可能活着出来。”
阿狸咬唇,一言不发。
任谁都会奇怪吧,一日之内,一个人性情如此大变,上午见时恨不能叫她滚得越远越好,此时又温柔如斯。
洛襄察觉到小姑娘心绪不宁,但这时天快黑了,实在不宜久留,有什么要问的要关怀的,也先等出去再说。
他接过阿狸手中的扫帚,叮嘱:“我带你出去,跟好了,别走丢。”
沿着来时的甬道走出去,阿狸在路口顿住了脚步。
洛襄走了几步见人没跟上,回头问她:“怎么了?”
她在找人,双瑞之前威胁说会守在这里,她要是就这么走了,公孙汝铁定不会放过她。
洛襄朝她招手,笑道:“双瑞一早就回去了,你走了他也不知道的,不用担心,我不会跟别人讲。”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阿狸终于回到了藏书阁,飞奔下了阶梯,对着藏书阁大门,一双小手也敲得蓬蓬蓬响。
她是真的怕了。
门开了,阿狸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去哪儿了,担心死我了!”
柏露声声殷切,听来当是哭过了。
阿狸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姐姐,对不起,叫你担心了。”
此时,身后洛襄望了望天色,抱拳道:“人既已经安全送到,我就先告辞了。”
柏露擦了眼泪站起来,屈膝,“谢洛随侍救阿狸一命。”
洛襄微点头,转身要走,忽然衣角被人扯住,他一看,是阿狸眼巴巴望着他。
“恩人,我还能再见着你吗?我、我想报恩。”
他这一走,下次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她欠他两条命的恩情,这恩情她是一定要还的。
洛襄轻笑,“你的恩人并不是我,两次救你都只是我奉命行事罢了,你要报恩,不该找我,公子才是你的恩人。”
公子?是那个人人都敬仰的公子吗?攸宁书院的主人,燕国的宝玉,翕如公子?!
柏露闻言变了脸色,震惊捂嘴。
洛襄又要走,阿狸慌慌张张拦住他的去路,“我、我能去哪里找公子?”
柏露见她如此莽撞,赶紧过来拉她,“公子是何等人物,岂是你我等人想见便见,莫说胡话,误了洛随侍的正事。”
但阿狸却异常固执,咬着唇,脸色紧张,一双眼睛满满的坚持之意,她认定的事一定要做到。
见她如此,洛襄恍然想起公子当时说的那句话,这孩子还果然像野猫,这犟起来骨子里的野性就露出来了。
罢了,叫她见一见公子也无妨。
洛襄轻笑摇头,从袖中拿出一物递与阿狸,“这是沈家的出入令牌,明日公子就会回沈家,你便去试试运气,看能不能见到公子吧,一切但凭缘分,若见不到,这恩也无需再报,公子救人本不求回报。”
阿狸把那令牌紧紧攥在怀中,咧嘴笑着不停点头,“阿狸记住了,谢谢你……洛随侍。”
夙愿有得偿的可能,她高兴得像得了全世界。
洛襄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踏上阶梯,几个飞步就不见了人影。
此时天上的乌云散开,月光透过树荫,地上都是斑驳的影子,连着把她们久久静止的人影都打碎了,终于其中一个人影动了,柏露拉起阿狸,依然温柔看她,“回家吧。”
怀中的令牌如同沾染心脏的炙热,手上又传来温热的触感,阿狸觉得这是好久以来她最幸福的时刻。
回家,这个词那么的陌生,恍如隔世,此刻带着太多如梦般的温暖扑面而来,一时她有些头晕眼花。
原来,这里已经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