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已是腊月,冬已深。
两个月来阿狸已经没有刚来时的削瘦寡相,柏露把她养的胖了些,终于有了这个年纪小孩子该有的圆润,小脸有了一点肉,可爱的能滴出蜜来,加上柏露日日把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看起来活像个小汤圆。
沈鹤寒给书院又新购进一些书,好多人都提前过来约好要借,昨日书刚到,藏书阁的人就要挨个把被预定的书送到各院,本来这活计该是柏露来做,可一大早管家过来说要柏露出门办事,便只能让阿狸替她去送书。
柏露把几本书包好递给阿狸,书不多不算重,“一会我叫看门的元七带你去各院,这是你第一次出藏书阁,要好好把路记清了,日后不会有人再带路的,还有,到了各院,对着那些学生们有礼一些,他们都是王公贵胄的子弟,不要轻易得罪,送了书不要多话,早点回来,听明白了吗?”
阿狸把这段话在肚子里滚了一遍,确认一个字不差的记住了,她点点头,“姐姐放心。”
柏露拍拍阿狸的脑袋,转身走了。
攸宁书院坐落在支舒山上,占地宽广,出了藏书,阿狸才真正得以见到书院壮观的全貌——
攸宁书院依山而建,亭台楼阁沿山若阶梯般层层而上,雕甍绣槛,在山雾缭绕之间时隐时现,仿若仙境,藏书阁独立于各院之外,走出来阿狸才发觉,藏书阁虽在攸宁书院最低处,却比她目之所及的所有建筑都更高大庄严。
元七在前,引着阿狸走上那蔓延往上、深入山雾的长长阶梯。
“攸宁书院是公子五年前用自己的积蓄建造的,就是为楚国培养真正兼济天下、胸怀百姓的英才,一心修学,所以在这里,所有学生不谈在外的身份地位,只谈学问品德。”
元七边走边给阿狸讲着攸宁书院的基本情况。
上了台阶,元七才感到上面沥青滑腻,他转头对着身后的阿狸提醒:“注意脚下,山间路滑。”
阿狸闻言应了一声“哎”,腾出一只手来提裙摆,免得上楼梯踩到摔跤。
元七才放心继续往前走,“根据成绩考核,将这里的学生分为三院教学,分别是淇奥院、云琅院、长风院,一会我们先去淇奥院,淇奥院的学生都是九艺俱佳、德行最上品的学生,也就是攸宁书院的优等生。”
阿狸闻言,忽然想起什么来,怯怯问道:“书院的学生都住在这里吗?”
元七点头,“除去一年两次学假,吃睡都在书院里,任何人若要出入都必须向戴爷爷告归。” 他又想起阿狸不认识多少人,“噢,戴爷爷住在兰苑,他管理着攸宁书院的闲杂事物,你若见了他,记得恭敬点。”
阿狸心里想着事,于是只胡乱点头当作应答,若所有学生都住在这里,那么那个人会不会也在,她今天能再看到他吗
莫名的,她有些激动。
“到了。”
阿狸抬头,迎面就看见门匾上“淇奥院”三个大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在这里读书的人,该是《诗经》里那般的高雅君子吧。
她正发呆,那牌匾之下走出来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明目朗星,墨衣飘飘,微微一动眼,都尽是顽皮的味道。
元七对着他拱手行礼:“颜少爷。”
阿狸也屈膝跪下去,跟着道:“颜少爷。”
颜应卿看到门口的二人,惊异地一挑眉头,几步跨下了台阶,“元七?你怎么来了,今日是有何事吗?”
元七直起腰来,乐呵呵道:“少爷们预定的书到了,今儿是来送书的,还带来一个新来的婢子……”
元七看向身后,才发现阿狸跟个小老鼠一样跪在地上,他愕然,“阿狸,你干嘛呢?”
“攸宁书院来新人了?” 颜应卿兴奋地跑过去,直接就把跪着的阿狸拉起来,他比阿狸高半个身子,弯下腰才能看见她的模样。
小姑娘,长得蛮可爱,两个大眼睛跟葡萄似的,有灵气。
阿狸被他蛮横一拉,感觉自己手臂都快脱臼了,又突然一张脸凑近,她瞪着仅隔一拳之距的颜应卿,惊惧万分,憋着气不敢呼吸。
颜应卿捏了捏阿狸肉嘟嘟的脸颊,“攸宁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除了师长父母,任何人都不必跪拜,以后你可别再忘咯。我叫颜应卿,在家排行第三,你日后叫我颜三哥就行。”
阿狸别过脑袋,把脸上的肉从这人手里抽出来,倒退两步躲开他,终于恢复呼吸,喘气道:“不、不敢。”
突然余光瞥到什么东西在发光,垂头一看,原来是颜应卿腰间的一把短剑,剑鞘上面镶满了宝石,阳光下璀璨夺目特别好看。
颜应卿注意到她在看自己的剑,就把剑取了下来,拿到她面前,“你喜欢这剑?眼光不错啊,这是东湖王最喜欢的宝剑,我阿爹三年前斩下东湖王的头颅,就把这宝剑带回来送给了我,是不是很帅气”
啊……杀人得来的东西。
阿狸猛然抬头,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她无声地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惊惧藏不住。
元七和颜应卿都被她逗笑了,瞧把这孩子给吓得。“胆小鬼。”颜应卿这么叫阿狸。
“……”
阿狸默默低头,他吓了人,他还有道理了,坏蛋。
元七的脸上满是笑意,一番寒暄也该结束了,“颜少爷,我们要去做事了。”
颜应卿站起来,再把剑别回腰间,“去吧,我正好要下山一趟,你们可有什么要帮忙带的?”
元七摇头,“不劳烦颜少爷。”
“行。”颜应卿点点头,大摇大摆地绕过他们走了,但没走几步又退回来,对着元七眨眨眼睛,“洛大爷在里面,你自己小心。”
话说完,他大步走远,元七站在原地一脸苦相,哀怨地看着淇奥院的大门,“阿狸,一会你记住,装聋作哑,当自己不存在,听见没?”
阿狸点头,装傻,她会。
一进淇奥院,便有清香扑来,石子铺成唯一条往院内的鹅肠小路,两侧翠竹林立足有千百竿之多,阿狸走在这小路上,竹林围绕,只觉心旷神怡。
忽觉附近有滴答水声,阿狸侧头去找声音的出处,恍惚瞥见竹林里有桥的轮廓时隐时显,她心里疑惑,难不成这里还有另外的路?
还没细想,前方传来一句人声:“还我拂尘——!”
吓得阿狸赶紧收回目光,乖乖低头,刚才的疑惑瞬间忘了个干净。
到了学厅,屋内闹得不可开交,像元七和阿狸这样的下人更不敢进去掺浑水,他们就站在门外,等着里面消停。
吵闹了大概得有一刻钟的时间,房屋的门突然被踹开,里面怒气冲冲出来一人,走了一步又扭身朝屋内,怒喊:“等着公子回来教训你们,竟然敢来抢我的拂尘,这可是公子送我的!”
也正是这一扭头,让阿狸看清了他的模样,捧着书的双手陡然收紧,瞳仁一缩。
腿先比脑子做出反应,阿狸径直跑到那人的身边,喊道:“恩人!”
阿狸这一声不高不低,正好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恩人众人惊异地看向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然后面面相觑,这是谁?
洛昭低头看向只到自己胸口的人,第一眼没认出来,又再仔细看了看,不确定地问:“小、小乞丐?”
小乞丐?听见这话,其他人更困惑了。
终于屋内有人先问了:“这是哪个院的奴婢?”
一旁装透明的元七心里长叹一口气,这阿狸还真.....平常不出声不出气的,这下来个“一鸣惊人”,惹着这洛大爷,耳根子可不清净。
他走过来回话:“ 她叫阿狸,藏书阁新来的,今天来给少爷们送新到的书。”转头去叫她,“阿狸,快把书拿来。”
阿狸却恍若未闻,也不应答就是直直地看着洛昭,元气讪笑两声,硬着头皮又唤她:“阿狸,干嘛?快过来。”
“恩人,我叫阿狸,我现在在藏书阁做事。”阿狸又朝洛昭逼近一步,笑得两眼弯弯,竟然让她重新见到了救命恩人,她太意外了。
洛昭感到她的靠近,一下炸了起来,急忙蹦了老远,“你干嘛呀,谁是你恩人啊,别乱叫啊,我可没救你,胡乱攀什么亲,不要脸!”
阿狸见他这么躲着自己,一时也不敢再动了,僵立在当地,“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呀,从杏善村,你还帮我……”
“闭嘴!”洛昭气急,打断了阿狸的话,眼神飘忽,“我从来没去过什么杏善村,胡言乱语,你若再说,我、我就把你赶出攸宁书院!”
拂尘挥过来,打在身上轻飘飘的,不疼,但阿狸还是红了眼眶,她心里疼。
为什么恩人要这么对她,明明救了她却装作不认识她,是不是他也觉得她很脏、很卑贱,不想和她有关系。阿狸抿着唇,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手足无措道:“对、对不起。”
洛昭想起来就是因为这小乞丐,上次回府后公子让他抄了整整两百遍《论语》,洛襄还讽刺他不懂怜悯之心,简直可恶!
“以后不准出现在我面前!”洛昭气急,一把推开挡住路的阿狸,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淇奥院。
阿狸被这一推,整个人倒下去,书散了一地,她赶紧又爬起来捡书,绷着脸,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满场都很安静,所有人都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看着院中的身影,置身事外。
阿狸感觉落在身上的眼神很烫,烫的她心疼,她又丢人了,不仅被恩人嫌弃,还这么狼狈,她这么不讨喜吗?
有一本书被甩得远,阿狸佝着身子去捡,却有另一只好看的手先她捡起了书。
“《日知录》,这本书是我要借的,谢谢你啊,阿狸。”最后这两个字,尤其着重,仿佛在唇齿间细细琢磨过,才慎重道出。
一边的人都对此人的出声惊讶:“初阳?”他这是在帮阿狸解围,可是这本不必要。
不过是一个下人。
林初阳俯身把阿狸扶起来,还替她拍走衣服上的灰尘,“下一次若有人推你,要知道躲,明白吗?还有那个人叫洛昭,一向在攸宁书院横行霸道,你不必为这种人伤心。”
他用食指轻轻蹭去阿狸眼角的泪珠,“哭是没用的。”
鬼使神差地,阿狸那股酸涩的感觉平息下去,她吸了吸鼻子,低头屈膝,“谢谢少爷,阿狸记住了。”
看林初阳这般态度对待阿狸,一向和他不和的公孙汝甚是不满,摇着扇子走过来,阴阳怪气道:“林兄,一个小奴婢也值得你亲自教导啊,莫不是看到她想起什么,同病相怜?”
这一番话说出,公孙汝的跟班们都放肆嗤笑起来,这林初阳虽有着七大世家之一林家的姓,但却是卑贱的外室之子,一直到了十三岁他娘一头撞死在林家门口,林家顾及名声才接纳了他,这在嫡系出身的世家子弟中一直传为笑话。
可偏偏学院诸位大师,皆言纵观上京,唯有林初阳得了翕如公子几分风范,这对其他出身高贵的学子来说,无疑不是狠狠被打脸,尤其公孙汝,心有嫉恨,便愈发拿唯一能比的出身做文章。
林初阳对这讽刺已习以为常,根本不搭理公孙汝,让公孙汝一时尴尬至极,眼见他就要恼羞成怒。
元七见情况不妙,赶紧走过来,接过阿狸手上的书,把她拉到身后,拱手向着面前的两位权贵子弟赔礼,“诸位少爷,是奴才们失礼,还请少爷们不要计较,今日前来是给各位少爷们送书的,劳烦少爷们看看是否有遗漏。”
公孙汝看林初阳还是那副淡漠的可恶嘴脸,心中的气无处可撒,这时他瞥到元七身后的人,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幅度。
林初阳,你不是要护着这个小奴才吗,那他就找这小奴才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