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弥漫。
沈鹤寒刚结束漫长的药浴,仅一件中单白衣坐于炭火旁,闭眼休憩,发尾还凝着水汽,宛若一尊通透的玉雕。
房门被推开,洛襄打起帘子,轻手轻脚走到沈鹤寒身边,抬手将鹤氅披在他肩上。
“公子,洛昭传消息回来,阿狸通过了考试。”
沈鹤寒轻轻睁开眼,应着满室水雾缭绕,他的眼眸也似乎如蒙一层薄纱,未及清明,几分慵懒。
竟然考过了,当时给她一封信,不过是让戴老替他试试这孩子,到底有几分能耐,可用与否。
结果倒出乎他意料。
沈鹤寒轻吐一气,淡淡道:“戴老把她放在哪个院的?”
洛襄回:“淇奥院。”
听到这三个字,沈鹤寒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低声笑起来,“看来这小姑娘不是一般人啊。”
五年前攸宁书院初成,至今能一次考过,且直接入淇奥院的学生,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更别提那孩子才八岁。
洛昭也尤为感慨,想起那个白糯糯的小姑娘,不想她看起来呆傻,竟是个妙人儿。
“府里的眼睛都处理干净了吧?”沈鹤寒拢了拢披风,话锋一转,修长的微蹙,“霜华院那边什么动静?”
霜华院乃是沈鹤寒三叔沈秋岩的院子,沈鹤寒双亲已不在,如今沈府除了他,便是这位沈三叔身份最为尊贵,说话也有几分份量。
沈秋岩年近四旬,朝中任刑部尚书一职,多年来破获不少大案,也算是在朝中受人尊敬的厉害人物,可沈鹤寒的名气太大,沈秋岩在他的光环对比下,也就显得平平无奇了些。
沈鹤寒父亲死后,沈秋岩未能拿到家主之位,对此耿耿于怀多年,明里暗里不知道给沈鹤寒下了多少绊子,这孙嬷嬷就是沈秋岩安插过来,监视沈鹤寒的人。
不过看在多年伺候的份上,沈鹤寒见孙嬷嬷没犯什么大错,也就懒得多花心思处理。有时候给敌人露些马脚,更能掌握局势主动。
洛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低声说:“三爷似乎对孙嬷嬷的死很惊讶,昨晚连夜派人去了庄子上,我一路跟着,见他们抓了孙嬷嬷的儿子审问。”
沈鹤寒挑眉:“没杀?”
洛襄摇头:“没杀。”
沈鹤寒神色晦暗莫测,如果沈秋岩没杀此人,那就说明他不怕被查出什么,不需要灭口,如此看来,指使孙嬷嬷下毒的,恐怕另有其人。
眼眸轻抬,似有流光,他整肃神色,说:“洛襄,准备准备,我们可能要去书院小住一段时日。”
“去书院?”洛襄显然不懂沈鹤寒的意图,“府中诸事未宁,公子此时离开,可能会出乱子。”
沈鹤寒勾起唇角,意味深长笑言:“要的就是出乱子。”
越乱,藏在暗处的毒蛇才会趁乱出洞,出了洞,他才好抓啊。
***
入书院前一晚,雪沸沸汤汤下的愈加盛大,阿狸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昏暗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房门之外传来凄厉刺耳的惨叫,黑暗里压抑得沉沉恐惧。
娘亲忽然火急火燎跑了进来,她刚想开口,便是眼前一黑,头上套着黑布,耳边是混杂又急促的呼吸声,温热黏腻的液体不断溅到手上……
这是怎么了,她们要去哪里?
阿狸正要扯下头上的布,画面便忽然一转。
有人隔着黑布掐住她纤细的脖颈,空气一点一点从身体中抽离,胸中像要爆炸一般,她发了疯地蹬腿,挣扎中布角掀了起来,一枚晃动的白玉佩映入眼帘,玉上雕刻着一种特殊的花纹,她就死死盯着这个花纹,像是要刻进骨髓里。
“阿狸,阿狸!”
声音由远及近传进耳中,阿狸猛吸一口气,骤然睁开了眼睛,白光入目,酸疼的眼中霎时充满湿润,紧接着,她便看见柏露担忧的神色。
“做噩梦了?”柏露心疼地擦着阿狸额头的汗。
阿狸点点头坐起来,喘着细气道:“梦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梦中的事情还都是她记忆里不曾有的,或者说,是她已经忘掉的事情。
要真说起失忆这件事,阿狸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娘亲说她是流浪时染上风寒所致,可她如今细细想来,她和娘亲四处奔波,却每个地方都待得不久,总是夜黑风高时匆忙离开。
倒不像是流浪,更像是逃命。
她失忆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前问起,娘亲总是避而不答,只敷衍说不用知道,可她总感觉她忘掉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阿狸正出着神,柏露揉了揉她的后背,轻声道:“好了,快起来洗漱吧,一会辰时去淇奥院报到,别迟到了。”
提起此事,她这才拉回思绪,看到屋内大亮,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一瞬间就将疑惑抛之脑后。
阿狸一个翻身下了床,边穿鞋袜,边说:“姐姐,你快去忙吧,我立马洗漱换衣服!”
柏露又揉了揉她的脑袋,折身出去准备早饭,阿狸三两下便穿好衣服,洗漱过后跟了出去。
用过早饭,柏露将阿狸送到门外,看着阿狸精神奕奕的样子,捏了捏她红彤彤的鼻尖,笑道:“快去吧,路上小心。”
因着能上攸宁书院读书的子弟,多半非富即贵,早些年来送人的马车能将山道堵得水泄不通,后来沈鹤寒便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入学者必须单独前往。
雪下的大,阿狸到淇奥院的时候,已经满头雪白点点。
她本想直接上前敲门,可刚抬步,淇奥院的牌匾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字写得太有风骨,好似在劲风催生下的松竹,肆意横生,表面看来很是不羁,但笔画之间又能见到落笔时分寸把握的隐忍。
这般好字,便是不懂书画的阿狸,也不由惊叹一声。
不知是谁的手笔,好生厉害,若有机会,她真想瞻仰一下此人的风姿。
身后传来铃铛响声,把正看字的阿狸惊得打了个激灵,扭头望去,只见一辆马车晃晃悠悠从另一条山路上驶来,恍若划破白茫茫的天地。
车上挂着绣有白鹤云纹的锦旗,这花纹楚国无人不知,寻常百姓见了都得跪拜磕头,自是沈家的家纹。
同时挂有沈家锦旗和金銮的马车,车内只可能是一个人。
阿狸意识到后立即恭恭敬敬跪下,马车慢悠悠停在门口,车门推开,里面先跳出来一人,瞧见阿狸后,微微颔首,此人正是洛襄。
车舆不断往下降落到地面,车门打开,沈鹤寒驶着轮椅缓慢而出,阿狸余光瞥着,他今日依旧裹着厚厚的鹤氅,腿上又多加了两层绒毯,想来是照顾腿伤,只是脸色尤其苍白,她心里生出些担忧,莫不是病了吧?
沈鹤寒一下马车,也瞧见了跪在雪地里的小团子,他不由勾起嘴角,朝她招了招手,说:“怎么又跪着,雪地凉,快起来。”
阿狸长了记性,没说话乖乖起身,屈膝叫了声“公子”,垂着眼低着头,面上平静无波,胸腔里的心脏却激动得要跳出来了。
老天眷顾,居然又能见到公子,她整颗心像是漂浮在波浪上,悸动不平,可越是高兴,越不愿表露出来,她对他的敬仰是如此的卑微,公子如可望不可及的白月,照的她自惭形秽,她不想他讨厌自己。
沈鹤寒行到阿狸跟前,视线从她没有表情的脸移到攥得紧紧的手指,他何等敏慧,一眼看出来这孩子怯懦的心思,心里不自觉噫叹。
他本来可以晚几天再过来,听说这小姑娘今日来报道,便匆忙收拾,踏着这个时间过来。
淇奥院的那些子弟,个个心高气傲,整个攸宁书院,除了他和戴老,是谁也看不起,阿狸乖顺却拙舌,任谁也想不出这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恐怕少不了被那些人针对。
想此,沈鹤寒的眼神溢出几分温柔,他不想追究对这孩子一次又一次的照拂是否有何不妥。
与她相处,总能让他忘掉心里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恍若还能是几年前,平和的自己。
这就足够了。
沈鹤寒抬眼看见阿狸肩上的书袋,佯装不知情,笑道:“你背着书袋来此,难不成考试通过了?”
阿狸腼腆地点点头,心里高兴他还惦念着她的事情。
“很厉害。”沈鹤寒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果然不负我的期待,你很聪明。”
接连两句夸赞,不止是阿狸听呆了,洛襄显然也未意料到,瞪大了眼睛看着阿狸,心想:公子对燕王都未曾这般和煦脸色,怪了。
沈鹤寒伸手,轻轻将阿狸拉到身边,含笑看了一眼她惊讶得合不拢嘴的神情:“既然遇见了,我便带你一起进去吧。”
清润的声音落在耳边,熟悉的竹香飘来,阿狸心里欣喜万分,却不敢表露,只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看也不敢看他:“谢公子大恩。”
沈鹤寒淡淡笑开,转头见洛襄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摇了摇头,无奈说:“洛襄,敲门。”
一声拉回洛襄的思绪,他估计自己都不知道刚才的表情有多古怪,脚下利落几步跨上台阶,拉起门环蓬蓬蓬连敲三下。
大门很快打开,里面人一眼瞧见沈鹤寒,惊得话也说不出,慌慌张张一边行礼,一边要叫人去通传,被沈鹤寒抬手拦下,只说带他进去便好,不必惊动四方。
仆人恭敬地应了声“是”,连忙迎沈鹤寒进去,走的却是另外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