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随沈鹤寒踏上木桥,竹林清幽,环绕小溪石林,她陡然发现这是初来淇奥院那日,在竹林外瞧见的景色。
轮椅轧过木桥的声音落进耳中,她看了看脚下平整的木板,再想另一条路上石砖崎岖,便明白过来这路是专门为公子修建。
轮椅不利于行,想到这,阿狸水润润的眼眸一闪,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公子的腿,真的治不好了吗?
柏露告诉她,公子的腿在五年前一场莫名的大火毁掉,几年来寻遍名医,结果都不尽人意,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他此生怕是再不能行走。
侧目偷看身旁清俊的侧影,阿狸心里发堵,这般美好的人,老天爷为什么要让他承受如此痛苦。
沈鹤寒留意到落在身上的目光,转过来看着她,柔声道:“淇奥院的学生虽聚于一堂,却也有各自专擅与修习的方面,根据选择,再另择良师,阿狸,你可想好学什么?”
阿狸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被骤然发问,便下意识回道:“学、学医。”
若能学一手精湛医术,她希望可以亲自治好公子的腿。
沈鹤寒惊讶了,学医艰苦又常年抛头露面,不说淇奥院零星几个女学生,便是那些少年们,也很少对医术感兴趣。
戴着墨绿玉扳指的修长手指轻点额角,沈鹤寒笑了一笑:“如此,怕是要让戴老亲自教你了,淇奥院唯有他老人家,医术冠绝。”
阿狸震惊地“啊”了一声,猛地顿住脚步,显然吓坏了。
她只见过戴爷爷一面,可是那喘不上来气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不、不行!”阿狸慌乱摆手,“奴、奴……”
她性子本来就内向,尤其说话时,一旦急起来,忍不住就结巴,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理由。
沈鹤寒低声笑了起来。
阿狸清秀的面孔在枝叶间投射下来的光影中洁白无瑕,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微微闪烁,不论是小巧的鼻头,还是发红的耳廓,都十分可爱。
沈鹤寒盯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不由想起初次见这孩子的时候。
他的视力远远胜于常人,于是才会在雨雾中,一眼瞧见她绝望却倔强不肯放弃的眼神。
恍惚之间,仿佛和他记忆里的另一副面孔,隐隐重合。
想起那个人,他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而洛襄在一旁听着对话,思忖道:“那可以换一个课业,机关术、算术或者天象,都很有趣。”
阿狸却摇了摇头,虽说学医是一时念起,可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很好。读书对她而言,本是完全不敢肖想的,有这个念头完全是因为,想有一个资格去仰望这个人,是公子给她打开了新的世界,那么她定要做些什么,来回报他。
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的念头,但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嗫嚅回道:“奴……只想学医。”
这声音软糯,沈鹤寒隐下心中疑惑,伸出手揉了揉阿狸的脑袋,说:“好,想学什么便学。”
细软的碎发在手心扫过,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桥的那头走来一个小书童,定在沈鹤寒面前,拱手行礼,说:“公子,戴爷爷请您过去一趟。”
阿狸一瞧见这书童,默默往后推了两步,那日考试的时候,他也在一旁见证了自己什么也答不上来的窘境。
沈鹤寒将嘴角的笑意不动声色盖下,看着阿狸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知道她紧张。
“我先送这孩子去书院,麻烦你回去同戴老说一声,我晚些过去。”沈鹤寒同书童微微颔首。
在场人听了这话,都吓了一大跳,阿狸更是惊愕。
“不、不合适,奴自己去就好。”阿狸摇头如拨浪鼓,没想到沈鹤寒听到这话,牵住了她藏在袖子下的手,脸色突然沉了下来:“阿狸,从今日起,你便是攸宁书院的学生,‘奴’这个字,不要再用了。”
沈鹤寒的神色郑重,阿狸却只看着被握住的手,脑袋里面空白一片,愣愣点头。
她就这样被他牵着,一路走到书院,阿狸感到肌肤相触那冰凉的温度,脸上的燥热却越来越厉害,不多时嘈杂的人声传来,阿狸猛然回神,看到书堂的大门,下意识就挣脱开了被握住的手。
沈鹤寒手上一空,讶然回头,问:“怎么了?”
阿狸想起什么来,往后缩了缩,支支吾吾道:“奴……我、我可以自己进去,公子还有事要忙,别、别叫戴爷爷等急了。”
她明白,公子对她照顾,只是因为他本性温良善良,对她这个乞丐一样的人,有几分怜悯。
可上次在淇奥院受人鄙夷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是小奴才,身份卑微,被鄙夷也是应该,可公子这么好的人,她怎么舍得,让别人对他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
沈鹤寒怎么会不明白她心里头什么想法,笑眼看了一眼紧张地咬唇的阿狸,默默将手收了回来,柔声问:“你自己去可以吗?”
阿狸怯生生点头,沈鹤寒也不再勉强,伸手将食指上的玉扳指滑了下来,“你考入书院,我未能备礼物,这个东西便送你吧。”
墨绿的玉扳指愈发衬得他手指修长如玉,阿狸只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头,她再不识货也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
“这太贵重了,我、我不能要。”她连忙摆手。
除了贵重,这还是公子亲自佩戴过的,若真给了她,怕是夜里都睡不着生怕丢了磕了,不属于她的东西,拥有了也只会是压力。
谁想沈鹤寒竟直接伸手拉出她脖颈间的红绳,瞧见小巧的银蝶,不由笑道:“这东西倒是可爱。”
然后他解下绳子把玉扳指串了上去,再给阿狸戴上,对着她呆呆傻傻的样子,又没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既然是我将你带来这里,也对你的照顾也是理所应当。”
阿狸摸着透凉的玉,本来慌乱的心,莫名平静下来。
“快进去吧,不要迟了。”沈鹤寒被洛襄推着离开,阿狸又再看了眼那抹丰神俊朗的身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转身进了书堂。
***
兰苑,炭火烧的正旺,沈鹤寒进屋时,倚靠榻上的戴老斜眼看了一眼他,冷哼一声:“怎么着,还记得老头子我啊,怎么不和你那小姑娘继续双宿双飞去?”
沈鹤寒由洛襄解下身上的大氅,一听这话,皱起眉头:“爷爷这是说的什么话,阿狸一个小孩子,我不过是多照拂了些。”
他行到桌边,戴老随手倒了杯茶递给他,不经意说:“恐怕不只如此吧。”
沈鹤寒吹了一口茶叶,淡定说:“爷爷想说什么?”
戴老沉吟片刻,挥手将屋内人都打发出去。
“老夫见过那孩子之后,便差人去打听了一番。”
听到这话,沈鹤寒依旧神色未动,轻抿了一口茶,说:“不过一个乞儿,爷爷太过谨慎了。”
戴老脸色沉下来,语气也变得郑重:“老夫此生所见,过目不忘者不过三人,一个你,一个令堂,还有便是当年东宫那位极负才名的谋士江堰,那孩子也是这样的奇才,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沈鹤寒手下一顿,炭火忽然爆破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尤为响亮。
江堰。
这个名字一出,沈鹤寒的眼眸顿沉,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不堪回首的记忆,火光翻涌,生死一线。
东宫与沈家势不两立,谋士江堰横空出世为太子献计,屡屡破他沈鹤寒谋下的局,那时他以为自己生来头回遇到了劲敌。
却不曾想,正是这劲敌,救他于大火之中,死前唯一遗愿,求他保妻女周全。
就为此,他五年来寻遍大燕,世人都以为他是为找名医医治腿疾,却忘了他一身精湛医术,本可以自医。
“当时有消息称江堰妻女或在白子县,你匆匆赶去,人没找到,戴回来个这样奇特的孩子。”戴老顿声,抬眼凝视沈鹤寒,“老夫听闻,救下她的地方,离白子县不过三里之地。”
“翕如,你从未对谁如此特意关照过,那个孩子,就是江堰的女儿吧。”
戴老审视的眼神仿若灼灼的火焰,避也不避地烧上沈鹤寒,良久,沈鹤寒终于放下茶杯,淡淡“嗯”了一声,“她的眼睛长得很像她父亲。”
“哼!”戴老顿时火气起来,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扣在桌上,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开口,“老夫让你别找别找,你偏当耳旁风,那江堰窃取东宫账簿,至今没找到下落,太子五年来一直未能善罢甘休,可见那账簿内定有秘密,现在你把这孩子带回来了,就是招惹了一个祸害!”
听到这话,沈鹤寒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与太子本就势不两立,有没有阿狸都一样,只要我不死,他绝对不会收手。”
戴老听他这语气里的满不在乎,心里的火气直烧到头顶,捋胡须的动作越来越重,巴不得用胡须把这不要命的给抽上一顿。
“你现在和五年前能一样吗!陛下早就把你视作弃子,就算太子真杀了你,他也不见得会多说半个不字!”
“爷爷你错了。”沈鹤寒轻唤一声,抬起眼来,竟是不容置疑的威慑,戴老对上他的目光,也忍不住地闪避开眼神。
沈鹤寒薄薄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凉的弧度,说:“我、沈家,从始至终,都不是任何人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