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先去了监学厅,进了屋子,几个书生装扮的中年男人正在整理书卷,骤然见到一个小姑娘,都抬起头来,十分茫然。
其中有人前几日见过淇奥院那番闹,认出了阿狸,便问道:“可是藏书阁来送书?”
阿狸攥紧了手里的书袋,紧张地小声说:“不是,戴爷爷让我来书院报道,我是来读书的。”
听了这话,满堂的人都不约而同停下手中事,震惊地抬起头来,不相信的眼神齐刷刷落在阿狸身上,她心里头更加紧张了。
“我、我有这个。”阿狸说着,拿出戴老给她的小铜牌,怯生生地但郑重地说,“是真的,没有骗人。”
屋里静了好一会,总算有人先有了反应。
穿着紫红衣衫、年龄最大的一位走了过来,将阿狸手中的小牌子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他心里大惊,但面上不显,笑道:“我是这里管事,既然是戴老送来的学生,那便登记一下,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阿狸在学生名册上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管事在旁看这歪歪扭扭的字,忍不住默默打量起这小姑娘。
攸宁书院并不局限于男女之别,只要有才者,通过考试都可入,但能进淇奥院的女子,除了那位宁华郡主,四年来再没有第二位。
可就算是才冠京都的宁华郡主,当时入院时也已经豆蔻年华,这孩子看起来不足十岁吧,竟能将郡主也比下去?
阿狸刚学会写字,握笔十分生疏,认真写好名字后,她暗舒一口气,将笔搁下,抬头道:“写好啦。”
管事收回意味深长的眼神,笑着将名册拿过来,一看上面“阿狸”二字,轻轻皱起了眉头:“只有名,无姓吗?”
提起名字,阿狸腼腆地笑了笑,说:“没有,这是别人取得,原来的名字我已经忘了。”
管事点了点头,并未多问,又将名册拓了一份,盖上印章放回书架,然后转头同阿狸说:“我先领你去书堂,然后衣服、书具之物晚些时候会差人送过去。”
阿狸乖巧地应了声“是”,管事领着她一路到了书堂,许是因为课间,大家都不在屋子里读书,少年们这个年纪都有用不完的活力,这不,院子里、竹林里,或是舞剑,或是斗诗,阿狸瞧见还有人玩投壶,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和她想象的书堂完全不一样,她以为读书的人就该每日抱着书本,探讨诗词文章,再不济也是谦和静立,却不想是这般热闹不羁的景象。
管事看出她的惊讶,笑了起来:“每个初来淇奥院的人都这样,这些少爷们看起来不务正业,但是一个赛一个聪明,等姑娘日后待久了,就知道了。”
听到这和蔼的语气,阿狸不由得放松了些,便问了一句:“另外两个书院,好像不是这样。”
管事会意地笑了两声,说:“他们虽比普通人聪慧,但和淇奥院相比,终究逊色稍许。”
言下之意,比不过脑袋,就只能比努力了。
阿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话间两人到了语冰阁,晨光熹微,房门微敞,有人背手立在床边,逆光勾勒出修长的身形。
管事站在门外,拱手一礼:“颜先生,小的将新来的学生带来了。”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眉眼含笑,手中一把折扇轻轻摇着,瞧见他的面容,阿狸顿时瞪大了眼睛,她小声“啊”了一声,那人的目光转到她身上。
只听他不正经地一笑:“胆小鬼,又见面了。”
正是那日用宝剑唬她的颜应卿。
他怎么会是淇奥院的先生!?
管家同她介绍道:“这是教算术的颜先生。”
阿狸忙不迭低头,跟着恭敬地喊了句:“颜先生。”
颜应卿“哎”了一声,说:“课上叫先生,课下叫三哥,别把我喊老了。”
听这话,管事应着笑了两声,直说“先生幽默”,然后再交代了阿狸几句就离开了。
只剩下他们单独二人,相对无言,阿狸陷在颜应卿是她先生的事实里手足无措,呆立在原地,颜应卿看她半天不动,无奈地摇了摇头,率先走过去将人拉进屋:“马上要上课了,你堵在门口,一会被人撞。”
阿狸只管点头,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这时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外头忙活打闹的学生陆陆续续走进语冰阁,阿狸小心地缩到角落里,生怕自己挡了别人的路,直到所有人都落座了,也没人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学生们进了书房照旧还吵闹着,一会有人扔个纸团,一会又捧腹哄笑,颜应卿掀起眼皮扫了眼屋内,然后合起扇子指向角落里的人:“阿狸,过来。”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进每个人耳中,颜应卿虽说是学堂里最放荡不羁的老师,他们平常打闹没什么,但课堂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老师发话,堂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随着颜应卿指的方向望过来,终于看见了隐在角落阴影中的小不点。
众人一脸疑惑,这谁?
阿狸头回被这么多人一起注目,感觉像是有千斤的重锤压在头顶、心里,她手心开始冒汗,胆怯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颜应卿便又说了句:“阿狸,过来。”
语气不容反驳,阿狸终于咬咬牙,一步一步走到了众人面前。
小不点的模样逐渐曝露,一见她的样子,坐在最前面的公孙汝立马直起身子,两眼一亮,嗤笑起来:“嚯!这不是小奴才吗!”
尖酸的话语让阿狸心里一紧,脚下的动作顿时僵住。
颜应卿斜眼瞥了一眼公孙汝,将公孙汝嘲讽的神态僵在脸上,直接对众人道:“这是淇奥院新来的学生,以后就是你们的师妹,记得多照顾一下。”
一句话划破安静,书堂里一下子像炸开了锅。
公孙汝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猛地站起身来,指着阿狸,一字一顿质问:“就她?一个奴才?和我们做同窗?”
每个问句都像针扎进阿狸的心里头,知道自己的身份卑微是一回事,别人用此数落是另一回事,她感到自卑,也感到难过。
“不管是什么,他现在是你的师妹,是你的同窗。”颜应卿斩钉截铁咬下这句话,再不管各人的不悦、疑惑还是看戏,只转身坐在了木几前,悠悠道,“阿狸,找个位置坐下,我们开始上课 。”
阿狸抱着书袋,环视一圈屋内,只有最后靠窗角落还空着,她心里却松了口气,还好是个不显眼的位置。
她瞧定了地方,小心翼翼但快步走过去,生怕因为自己打扰别人上课,却不想哪里伸出来的脚,她来不及反应,一个绊倒,狠狠栽了个跟头,狼狈至极。
满堂哄笑,阿狸死咬住眼泪不落,抬头看见公孙汝冷漠的神情,一双狰狞的眼中尽是嫌恶,她什么也没说,自顾爬了起来,逃似的到座位坐下。
一声不大但足以传进她耳朵的声音飘来,“卑躬屈膝那样,这辈子就是个贱奴才。”
阿狸心口一缩,攥紧桌角的手,微微颤抖。
“喂,你还好吧?”
身边忽然有人戳了戳她的肩膀,阿狸转头,看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担忧地盯着她:“你别介意,那位对谁都这样,初阳今天不在,他没人撒气,就针对上你了。”
初阳?
阿狸愣了一下,很快想起来是那个上次给她解围的少年。
“他生病了吗?”阿狸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叹道:“不是,他……唉,不好说。”他摇了摇头,转开话题,“我叫齐岩,山石岩,你叫什么?”
阿狸柔和地一笑,“阿狸,狸猫的狸。”
齐岩默念了一下这个字,点点头:“好名字,适合你。”
这时颜应卿翻开了书卷,扇子一敲桌面,众人总算是乖乖安静下来,阿狸抬起头,就见往常嬉皮笑脸的颜应卿神色一肃,道:“好了,上课。”
***
一天的课排得满满的,阿狸听得云里雾里,她基础不好,只能将先生们说的话一字不漏记下,却理解不了,就像往嘴里塞了一堆线团,涨鼓鼓的,咽不下去,越嚼越乱。
课上课下时不时间杂着公孙汝等人的嘲笑讥讽、恶意捉弄,第一天入学堂的日子,她过的并不愉快。
好容易等到下课,她收好监学厅送来的书具与衣服,专门等到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了,她准备一个一个去请教老师,谁想刚出语冰阁,迎面就撞上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公孙汝和他几个小跟班没骨头似的靠在树下,堵死了她必经的去路。
“哟,小奴才,这是要去哪儿啊?”公孙汝一发话,其他人都晃悠悠朝她走了过来,将阿狸围堵在屋角。
这些少年都已经十四五岁,身形比她高不少,仿若几座高山压迫下来,阿狸心里生出巨大的恐惧,正要说话,一人忽然伸手将她的书袋拽下来,往地上一砸,书具散了一地,墨汁洒出来,污了书本。
阿狸尖叫一声,扑倒地上去捡,却有一只瑞纹银靴先踩在了书上,阿狸拽了半天拽不出来,抬头对上公孙汝的讽笑,连带着亮晃晃的阳光刺下来,阿狸眼中一酸。
她颤声道:“少爷,书,脏了。”
公孙汝悠悠然理着衣袖,说:“就算是脏了,也不是你这种贱奴能用得上的。”
刻薄如同冷箭硬生生捅进心窝,阿狸疼得浑身发抖,耻辱仿若凌迟,一寸一寸刮下她仅有的几分自尊。
贱奴吗?贱吗?
娘亲含泪的神情倏忽撞进脑中,第一次乞讨的骂声恍如坠在耳边,贱,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贱这个字。
“娘,他们为什么骂我们?”
“因为我们想要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奢求,就是贱吗?娘亲,可是她并没做错什么。
攥着书本的手因为用力指尖发白,阿狸低下了头,近乎乞求地开口:“少爷,奴……”
话未说完,一片绿影如闪电般飞过来,打得公孙汝的脚踝一颤,叫苦不迭地闪开。
众人大惊失色地扭了一下头,竟是片薄薄的绿叶,好无公害地躺在地上,而公孙汝的衣摆却已划开长长一条裂痕。
阿狸颤颤巍巍地抬起眼眸,光影不盛,那人一身青衣,身姿笔挺,眸色清冷疏离。
他静静地望过来,对上她**的眼,周身的寒雪便霎时消融。
“阿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