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接到镖局传递进来的消息后,时榆觉得空气都是香甜的,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眼下她只需要在闻祁纳妾之日到来之前,找个合适的机会溜出去与镖局汇合。
她怕自己一时忘形在闻祁面前露了破绽,便以月事为由向沁园那边告了几天的假,和小喜一起在房里玩斗草。
玩得正开心时,忽然有人敲门,时榆赶紧躺回床上去装作神色恹恹。
小喜去开门,见识长丰,不悦道:“不是已经说了嘛,榆姐姐这两日不爽利,需要静养。”
长丰撇了下嘴:“又没叫她去伺候,是王爷这两日胃口不佳,说是想喝鱼汤。”
这意思就是让时榆亲自做了。
小喜刚想拒绝,便听见身后的时榆虚弱地回应道:“知道了,晚点做好了送过来。”
此前为了能让闻祁恢复记忆,时榆隔三差五地就亲自下厨煲鱼汤送过去。
自从得知他并没有失忆后,她就再也没煲过鱼汤了,她不想再做这些可笑的事情,更不想一腔真心错付。
长丰一走,时榆跳下床,拉着小喜进小厨房。
鱼汤谁做不是做,正好可以趁机教会小喜煲汤,以后也能让她在府上有个傍身的手艺。
“你不是一直想学怎么下厨嘛,我教你。”
小喜一听,高兴地跃跃欲试。
时榆先是给小喜演示了一遍如何杀鱼清洗,如何选用食材,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在一旁指挥小喜掌勺。
小喜虽然年纪小,但很聪明,很快做得有模有样。
她握着大铁勺在香气四溢的白汤里一番搅动,然后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浓汤来,低头吹了吹递到她跟前:“榆姐姐,你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时榆看着勺中热气腾腾的鱼汤微微晃神,不由得想起茅屋时的日子——
阿初坐在灶膛出添火,从最初的乌烟瘴气到熟练地添柴减柴来控制火候,他只用了不到半日就学会了 。
而她则站在灶台前掌勺,只要转头便总能撞进阿初温柔似水的眼底,二人于热气袅袅中相视一笑。
鱼汤还未出锅前,她总是迫不及待地先舀出一大勺出来,然后鼓着腮帮吹得半凉递给他先尝尝味道。
他总会笑着吃下她送到他面前的任何东西,再将东西推回到她面前,让她也尝尝。
“榆姐姐?”见她出神,小喜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时榆回过神笑笑,就这小喜的手低头抿了一口,品味一番后对小喜竖了个大拇指,“不错,初次做已有我六分真传。”
时榆将鱼汤盛在汤盅里,同勺子一起放在托盘里交给小喜,道:“我眼下还不方便过去,鱼汤你帮我送过去吧。”
小喜欣然前往。
长丰见送汤来的是小喜不由得皱了下眉头,拦住小喜问:“时榆呢?”
“榆姐姐说她不方便,让我帮忙送过来。”
长丰原想接过托盘,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只是同情地看了一眼小喜,便将人放了进去。
小喜虽是第二次进沁园,但比一次更紧张。
第一次是因为榆姐姐性命垂危,她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冒死冲进来,当时并未觉得害怕。
这次自己来送汤,不知为何心中反而紧张不已。
她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抬腿迈了进去。
瞥见东次间的凉榻上有一个仙人般模样的公子,正慵懒地歪在凭几上看书,只觑了一眼她便觉得是在亵渎,赶紧跪下道:“王,王爷,鱼汤来了。”
由于紧张,下跪幅度过大,导致盅里汤溢出一些在托盘上,她顿时吓得面色煞白,大气不敢出一下。
好在上首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小喜一动不敢动。
然而在这样的沉默里久了,不知不觉地竟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煎熬地等待着,终于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落下来。
“放下吧。”
小喜战战兢兢起身,放下托盘,刚想告退,忽听王爷问:“她怎么样?”
小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王爷是在问榆姐姐,想起榆姐姐活蹦乱跳的模样却谎称月事不适,显然是在躲王爷,她不想出卖榆姐姐,便道:“榆姐姐还好,就是精神有些不济。”
闻祁不说话了,拿起勺子搅动盅里的鱼汤,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喜想起榆姐姐说过,王爷在喝鱼汤前要先试毒,于是她瑟缩地问:“奴,奴婢先帮王爷试毒吧。”
话音刚落,闻祁突然一记凌冽眼刀扫过来,小喜两腿一软,扑跪在了地上,颤声喊:“王爷恕罪!”
屋子里安静地落针可闻,闻祁沉默着,小喜也不敢抬头,只听见细微的瓷器碰撞之声。
“鱼汤乃何人所做?”忽然,王爷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喜不敢隐瞒,嗫嚅道:“是,是奴婢所做。”
闻祁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好得很,躲着他也就罢了,如今这些事都开始假手他人,连敷衍都不想敷衍了。
他忽然想起那日时榆背着包袱的身影,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又冒了出来。
难不成她还存着想离开的心思?
一想到这里,邪火顿生。
叮铃一声瓷响,勺子被用力掷回了汤盅里,紧接着冰冷的声音响起——
“叫她滚过来。”
小喜劫后余生地回到了小院,见到时榆眼睛一红,扑进她怀中。
“榆姐姐!”
“怎么了这是?”
听完小喜的哭诉后,时榆心口一沉,预感大事不妙,闻祁突然间发了这么大的火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心口突突直跳,有片刻慌乱。
直到目光落在小喜女红竹篓里的银剪上,目光忽地一闪,快步走过去拿起银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左手食指背侧用力划下去。
“榆姐姐!”小喜吓了一大跳。
时榆嘶了一口冷气,丢下银剪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无碍,只是小伤,但可以用来保命,我先走了。”
来到沁园廊下,时榆遇见了长丰,长丰冲她递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时榆心瞬间沉到谷底,忐忑不安地走进去,一眼瞄见闻祁坐在书案前挥笔写着什么。
她就停在门内,也不上前,怕自己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又是麻烦。
似是见她没动静,闻祁终于抬头扫了她一眼,目光犀利如鹰隼,语气冷飕飕的。
“站那么远作甚?过来。”
时榆忐忑地挨上去,面上赔笑,道:“我这不是怕打扰到你嘛。”
闻祁沉默地盯着她。
时榆只觉得如芒在刺。
半晌,闻祁才开口说:“研墨。”说着,低头继续写着什么。
时榆飞快地瞥了那宣纸一眼,标头写着《上林赋》,不由纳闷。
不是说闻祁发了好大的火,怎地还这么有闲情雅致?
还叫她过来研墨,这委实不像他的作风啊。
见她不动,闻祁蹙眉看她。
时榆赶紧弯腰拿起墨条研磨。
闻祁瞥见时榆一边磨墨,眼珠子一边滴溜溜地转动,就知道她心里又在盘算什么小九九。
“识字多少?”他问。
“不多,也就几个字而已。”
闻祁偏头瞅了她一眼。
几个字?
若不是他还记得过去的事情,险些被她糊弄过去。
与她一起生活了近一年,闲暇时也曾教她读过不下三本书。
他搁下笔,将写完的《上林赋》挪至一旁,然后起身。
“坐过来。”
时榆一头雾水地看着闻祁,他不会是打算让她写字吧?
她听话地坐过去。
闻祈将方才用过的小狼毫递到她手中,指了指他写好的《上林赋》道:“照着写一遍。”
她实在搞不懂闻祁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能照他说的做。
她自有失怙,父母在时,她还未到识字之龄,待她能识字了父母又不在了,还是后来郭老爹为了让她认药方教了她不少字,不过都是跟药材有关。
真正认得一些字时还是阿初教的。
“想什么呢?”头顶上方忽然传来闻祁的声音。
时榆心下一颤,忙收敛心神,照着闻祁的《上林赋》书写。
颤颤巍巍写了几个字后,时榆自己都不忍直视,让她写字还真不如让她去杀几头野兽来。
闻祁果然也看不下去了,弯下腰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落笔。
毫尖蘸着墨汁细唰唰地游走在雪白的宣纸上,好似撩在了她的心尖上,酥酥痒痒的,淡淡的檀香混着墨香,悄无声息地钻入她的肺腑,搅乱了心神。
直到闻祁握着她的手,认认真真地写了大半篇《上林赋》后,时榆这才彻底放松警惕,看来闻祁是真的只是想教她识字而已。
可能是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也可能是因为夏季,闻祁的手不再像冬日里那般冰凉,多了几分温热,紧紧地包裹着她的手背。
余光落在那只指骨分明的手上,恍惚间时榆好像又看见夕阳斜照下,阿初坐在轮椅间,晚霞落在他身上渡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而她坐在阿初身上,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树枝,阿初从身后握着她的手,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他们的名字。
时榆——任之初。
阿初刚醒时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连名字也给忘了,她谎称对方是自己招过门的夫婿后,阿初就问他叫什么名字。
她那时哪里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她又不识得几个字,识得都是药材,总不能给他取个药材的名字。
她一直觉得镇上私塾里的老夫子是最有学问的,而他们最喜欢放在嘴上念的便是“人之初,性本善……”,她便想着这字一定是顶有学问的,于是便谎称他叫“人之初”。
但她一直不知道“人之初”是哪几个字,还是后来阿初手把手地教她写下“任之初”这个名字。
“为何不亲自煲汤了?”
耳畔冷不丁响起闻祁的声音,时榆顿时一个激灵,笔尖重重压在宣纸上,沁出一大团黑渍。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幸亏她早有准备。
她搁下狼毫,暗暗挤了挤伤口,然后扭头看着闻祈,委屈地撇撇嘴:“不是不想煲汤,是因为杀鱼时不小心伤到了手,不信你看。”
她举起受伤的手指给闻祈看。
闻祁垂眸,便见纤纤葱指上,赫然出现一个长长的血红色刀痕,微微裂开的伤口此刻还在向外面流着血。
闻祁拉过来仔细看了一眼,伤口还不浅,顿时愠怒道:“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不叫大夫?”
时榆黑眸一闪,嗔怪道:“这么小的伤口叫什么大夫,何况我自己就是半个大夫,要不是你急着催我过来,方才我就已包扎好了。”
闻祁气息一滞,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头也不抬地喊了声“崔七!”
崔七作为暗卫,屋里的一举一动自然尽在耳中,于是闪身进屋后,径直去匣子里翻出止血散和绷带放在书案上,又非常有眼力劲地迅速退下去。
闻祁拉过她的手指,手法老道地替她上药包扎。
时榆心下不由得一动,这般娴熟,他一定独自包扎过许多回吧。
时榆忽然想起之前打听到的,先皇后薨逝后,闻祈就被废除太子之位,软禁在了十王宅。
世人一向拜高踩低,先皇后倒下,少不得有人落井下石,没了先皇后庇护的那些年,闻祁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最近不要碰水。”闻祈握着她的手嘱咐道。
“好。”
时榆抽手,却没抽动,她不解地望向闻祁。
闻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沁园不是谁都能进来的,下次若是再假手他人,那人便只能横着出去。”
可能是他的语气太过于平静,时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回味过来他话里的警告之意,时榆不由得汗毛一炸,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震惊地看着闻祈,虽然知道沁园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但她以为小喜同她在一起久了,也许是个例外,不成想她方才之举险些害小喜送命。
闻祈如此性格莫测,她只能加倍小心了,又怕连累小喜,忙笑着反握住闻祈,一脸乖巧道:“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保证,只要是跟你有关的事情我必定亲力亲为,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闻祈蹙了下眉。
她如此温顺,他本该满意才是,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好像手里抓着一抔流沙,明明切切实实地握在手心里,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缝里偷偷溜走,却怎么都抓不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