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榆的大脑一片空白。
可在这一片空白里,又猛烈地掀起了滔天巨浪,震得她耳朵有如千钟齐鸣。
慢慢地,她脑海里浮现出小红恹恹地盘在阿初腿上的场景……小红似乎特别怕阿初,明明他是那样的温柔。
那种怕……很快和眼前小红眼里的怕,重叠在一起。
紧接着无数个和闻祁相处的过往,和阿初相处的瞬间,如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闪过,那些让她疑惑不解的瞬间错乱地交织着……
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闻祁往树影下瞥了一眼,微微勾起的嘴角忽地一凝,黑眸闪了闪,虎口忽然收紧。
小红感受到了杀意,痛苦地吐着蛇信子,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时榆见状,从震惊中晃过神来,快步奔上去阻止。
“住手!”
闻祁捏着小红的命门,冷淡地看着时榆,也不说话,似乎是在等她的解释。
时榆深吸了一口气,跟他解释:“别杀它,它是我养的宠物。”
闻祁挑了挑眉,半信半疑地注视着她,道:“哪个小姑娘会养一条毒蛇当宠物?”
时榆静静地望着闻祁,那真是一张毫无破绽,极具迷惑性的脸啊,就好像他真的不知道小红是她养的蛊。
时榆:“……你一定不记得了吧,它真是我养的宠物,它叫小红。”
小红战战兢兢地匍匐在闻祁的指腹上,一向幽冷凶狠的蛇眼里此刻只剩下惶恐,那是一种对强者敬畏般的惶恐。
闻祁倒是没有怎么为难小红,听了她的解释后,爽快地将它放了。
小红落地后,迅速溜到时榆的脚背上,然后一溜烟地顺着腿,爬到她腰间的荷包里躲着瑟瑟发抖。
闻祁瞥了一眼她腰间从不离身的荷包,略微好奇地问道:“你为何会养一只毒蛇当宠物?”
时榆垂下眼睫,黯然道:“大概是因为一个人久了太孤独吧。”
闻祁像是在重新打量着什么。
“为何?”
为何?
这个问题阿初也问过,只是当时她是另一种回答,看来他已经不记得了。
时榆沉默了片刻,道:“我六岁那年,阿爹和阿娘去山里采药时双双坠崖,从此,我成为了一个孤儿。”
她很少同阿初谈论自己的身世,她不想让自己的悲惨,影响到好不容从颓废里获得新生的阿初。
可现在,他已经不是阿初了。
“你知道那种感受吗?就是不会再有人陪着你长大,不会再有人问你冷热,更不会有人给你依靠,陪你说话……”
闻祈搁在扶手上的手微微蜷了蜷。
如果那些算孤儿的话,那他岂不是与她同病相怜?
“好在阿娘是游医,定居李家村后便一直在郭老爹药铺里坐堂。阿娘去世后,郭老爹见我可怜,就在他家里给我添了一双碗筷,不至于让我饿死。
可村里的孩子见我随身带着小红,都把我当做怪物,不仅不和我说话,还经常朝我扔石头。刚开始我还闷头受着,后来谁砸我,我就放小红咬谁。久而久之,那些孩子们就再也不敢靠近我。”
她就那样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可没有人知道,每当她回到父母留给她的小茅屋里,就会觉得无比的孤独,那里面到处都是阿爹阿娘的音容笑貌。
她甚至不敢离开,怕离开了就再也见到不到他们,至少在小茅屋里,她的“父母”还陪伴着她。
直到阿初的出现,她的世界才算有了光彩。
养蛊起初是为了防身,后来是因为寂寞,再后来……
是为了保护她想保护人。
闻祁沉默良久,忽然明白了当初时榆为何会趁着他重伤失忆时,诓骗他是她招过门的夫婿。
可能,是太寂寞了,想留下他做个伴。
罢了,诓骗他一事就不计较了,只要……
“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呆在我身边,以后,就不会孤单一人。”
时榆看着闻祁,公子鹤骨松姿,矜贵如九天朗月,连说出的话都像是高高在上的赏赐。
她乖乖笑了笑,算是应承,眼底却漫上一层悲凉。
没有以后了。
她原以为只要让闻祁想起一切,阿初就能重新回到她身边,却没想到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笑话,她一个人的笑话。
阿初,就是闻祁。
闻祁根本没有失忆。
他只是单纯的……不愿相认而已。
茅屋里的那场大火,焦黑骸骨附近的那枚玉佩,金尊玉贵的真身……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甩脱她这个麻烦,而制造出来的死遁计划而已。
她竟然傻傻地找了他那么多年。
还送上来门来,在他面前做这些愚蠢的事情。
*
夜里,时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云来镇,回到了熟悉的茅屋前,她站在门口,不知为何心跳得十分厉害,好像在害怕什么,又好像在期待什么。
她抬手,忐忑地推开面前的木门,目光径直投向茅檐下。
熟悉的紫藤花还在,可那道总在紫藤花下等待她的人影却消失了,只有房门静静地开着,露出黑洞洞的门口。
她急切地走过去,想要寻找那个轮椅上的人影,却见堂屋深处背光而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欣长,鹤骨松姿,一张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你是谁?”时榆警惕地问。
那人朝她走来,余晖照亮了他的脸,剑眉星目,丰神俊秀至极。
“阿初!”
她欣喜地迎上去。
然而却迎上一只铁钳似的虎口掐住了她的喉咙。
“阿初?”他眉目森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蒙骗本王?”
时榆陡然惊坐起,下意识捂着脖子喘气。
小喜听见动静,忙坐起身问:“榆姐姐,你怎么了?”
时榆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梦,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自从得知闻祁就是阿初后,她已经许久没做过噩梦了。
“没什么事,你继续睡吧,我出去走走。”说完,起身向外走。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仔细想了想,闻祁不愿相认,怕是早已想起当年她为躲避王员外家的逼婚,故意诓骗他是她招过门的夫婿一事。
当年她原只是想利用闻祁拒了王员外家的逼婚,不成想弄假成真,最后连她也陷了进去。
若是闻祁因此记恨她,倒也无可厚非。
翌日,时榆因身子不适,向沁园那边告了假。
闻祁近来不知在忙什么,沁园里时常有人进进出出,顾不上理她。
正好,闻祁不想见她,她又何必凑上去,是时候放弃了。
闻祁得知时榆生病后并无多大反应,只是忙过几日后,忽然想起许久没见时榆,问过长丰才想起时榆告了病假。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头,这女人如今怎么动不动就生病?
“去请诸葛追。”
长丰斗胆问:“王爷可是哪里不适?”
闻祁淡淡瞥了长丰一眼。
长丰很快明白了,请诸葛追不是给王爷看病,而是给时姑娘看病。
只是这诸葛先生是诸葛神医之孙,轻易不看诊,来长安名义上是游历,实际上是专门只为王爷而来。
如今王爷竟然为了一个时姑娘劳驾诸葛公子亲自前来,看来时姑娘在王爷心里很不一般。
“问题不大,只是风寒复发了,你大病初愈,身子正虚着,当是少见风才行,我再给你开两副固本培元的方子,不出三日必定见好。”诸葛追嘱咐道。
时榆:“多谢诸葛公子费心。”
诸葛追意味深长地笑笑:“不必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而已。”
时榆沉默着不接话。
那夜她故意吹了许久的夜风,就是想找个由头不去沁园伺候,没想到长丰竟然请来了诸葛追。
怕时榆听不懂,诸葛追找补道:“我是从未见行舟对哪个女子用过心,你是第一个。”
时榆勉强笑了一下,“是吗?”
诸葛追认真地瞅着她的脸看了看,砸嘴道:“不对劲,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时榆无奈地看向他:“王爷是主子,我只是个奴仆,我哪里敢同王爷吵架。”
诸葛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点点头离开了。
时榆则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墙上的紫藤花出神。
三日,那就再留三日吧。
三日后,时榆病愈,想着马上就要离开此处,心里忽然生出一份不舍来。
就当是告别,她特地去小厨房里熬了一碗鲫鱼汤亲自送到沁园。
走至内院廊下时,忽听里面有人道:“王爷真乃神机妙算,自从王爷命人打了属下三十大棍后,陛下的人果然找到属下,让属下做他的耳目。”
时榆脚步猛地顿住。
“老东西疑心一向重,想利用本王牵制康宣二王,又怕南衙卫彻底被本王掌控。下一步,你就……”
时榆心咯噔一跳,这等机密之事不宜再听下去,否则小命难保,她连忙转身离开。
只是走得太急,鱼汤洒了些在地上都未曾察觉。
时榆回到房间放下鱼汤,心慌意乱地在床边坐了会儿。
方才她在沁园里听见了一些不该听见的事情,不知被闻祈发现了没有?
就算闻祈未曾察觉,那些暗卫们呢?
以她对闻祈的了解,若是被她得知了机密,闻祈必定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本来决定今日就走的,眼下若是急匆匆地离开,倒显得做贼心虚一般,无端惹人怀疑。
再等一日吧。
忐忑不安等了一夜,闻祈那边并无动静,看来并未发现她,时榆长长松了一口气,打算天一亮立即动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翌日,趁着小喜有事出门,时榆从箱笼里翻出早已收拾好的包袱,留了一封告别信,悄悄地出了门。
一路沿着后院穿廊,顺利地溜到便门上。
临别在即,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沁园的方向。
闻祈,此生再也不见。
转身推开门,灿烂的朝霞洒落在她身上,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曾几何时,她拼了命地想要进来。
如今才发现,这个地方其实就是个巨大的金丝笼。
终于,她要飞离此地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腿正要跨出去。
忽然,一柄雁翎刀鞘横在她面前。
崔七从墙后现身,冷声道:“时姑娘这是要去哪儿?王爷还等着你过去伺候呢。”
这架势……
时榆想起她无意间听到的那些机密,心迅速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