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祁的话好似古寺里的钟声,重重击在她的神志上,耳膜也跟着嗡嗡作响,直到余音回荡出去许久,她才反应过来那话里的意思。
浴桶的水忽然间滚烫起来,热意从脚底直冲向脑门,煮熟了她的脸庞。
一股从未有过的耻辱感将时榆淹没,她眼眶一热,从未感到如此的无地自容过,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恨不得立刻永远消失在闻祁面前。
哗啦——
时榆起身,手忙脚乱地翻出浴桶,薄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也顾不上,抱住自己缩成一团,拔腿就跑。
她只想赶紧逃离此地。
“站住!”闻祁沉声道。
时榆定住。
听着身后哗啦啦的水声,她知道闻祁也出来了。
夜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里钻进来,时榆只感到从头冷到脚,血色从她脸上迅速褪尽,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敢回头,怕那张精致好看的薄唇里再吐出让她难堪至极的话。
突然,一件带着淡淡檀香的白袍从天而降,兜头兜脑地落在她身上。
闻祁冷声道:“别连累本王名声。”
时榆的心狠狠一抽。
她没说话,只是拉着白袍裹住自己快步走了出去。
*
南衙卫。
闻祁斜靠在官椅上,手支着额角,修长的腿交叠地搁在案头上,微微走着神。
主薄在一旁弓着腰,小心地觑了一眼官椅上的人,见他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刚准备继续汇报卫中庶务。
忽然,地下跪着的一众南衙卫中,有一人重重“哼”了一声,在噤若寒蝉的厅中里格外突兀。
闻祁黑眸一转,掀起眼帘睨着那人问:“怎么?”
那人抬起头,直视着闻祁,一脸的不服气道:“也没什么,就是看不惯有些人尸位素餐,本事没多少,官威倒是不小。”
这话摆明着就是冲着闻祁说的,众人一听,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主薄更是冷汗涔涔,生怕被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蠢货赵旭连累到。
沉默半晌后,闻祁姿势不变,只淡淡道了句:“拖下去,三十大棍。”
赵旭跳起来,指着闻祁的鼻子叫嚣道:“我做错了什么要领这三十大棍?别以为你是皇子就可以无法无天!”
闻祁勾唇冷笑,然后坐正身体,理了理衣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人道:“你也说了,本王是皇子,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你能奈我何?”
“你!”
……
甫一上马车,闻祁忽然感到脑壳里一阵剧痛袭来,他稳住身体坐下,捏着眉心,略显烦躁道:“晚上让诸葛追去一趟张旭家。”
崔七在外回:“是。”
回到沁园,闻祁忽然顿住脚步,看了一眼东南角。
紫藤花架下站着一个银袍男子,风度翩翩地扇着一把铁骨扇。
不是诸葛追是谁?
闻祁看着紫藤花下的身影,只觉有些碍眼。
皱了下眉头,没搭理诸葛追,转身径直进了屋。
诸葛追跟进来,哀怨道:“我腆着脸来找你,你竟然看都不看我一眼,哎,有些人就是没良心。”
闻祁置若罔闻,往圈椅里一座,面色不耐地将手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搁。
诸葛追:“……”
每两个月例行回诊,他倒是没忘。
诸葛追坐下号脉。
闻祁撑着手肘低头捏着眉心,诸葛追瞥了一眼他捏得发红的山根,问:“头疾又犯了?”
闻祁没答,面色显得很差。
他的头疾是断魂霜导致的,一直都在,只是时轻时重,最近明显严重了不少。
诸葛追收回手,敛色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庆幸没有恶化,你体内的断魂霜和蛊毒迟早得解掉。爷爷来信说断魂霜并不是无解,他好像打听到了有个方子可以解,只是里面需要一味叫夜婆罗的药材可遇不可求,待爷爷寻到后你就有救了。”
崔七闻言,神色一震,急忙看向闻祁。
闻祁面色如常,只是手依旧捏着眉心若有所思着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长丰的声音:“你不能进去。”
“我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吧,榆姐姐快不行了,呜呜……”是隔壁小喜的声音。
崔七又看了一眼闻祁,闻祁稍稍坐正身子,淡然道:“让她进来。”
小喜一进屋就扑跪在地上哭求道:“请王爷救救榆姐姐吧,她快不行了。”
闻祁皱眉看着小喜,面色显见不耐。
崔七见状,连忙提醒小喜:“你赶紧说重点,时姑娘到底怎么了?”
小喜直起身道:“前儿个夜里,榆姐姐不知从哪里一身湿透地回来,当夜就发起了高热。我原是想去请崔管家喊个大夫的,可榆姐姐说她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就自己开了个方子让我去捡药。”
“可谁知等我回来,榆姐姐她就,就一直高热不醒,药也喂不……”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光影倏然一动。
闻祁起身,径直越过小喜走了出去。
*
“她说得没错,就是偶感风寒加郁气攻心所致,本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只要服下药,退了烧便可。可如今药喂不下去,错了时辰,导致高热不退,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诸葛追起身,别有深意地看了闻祁一眼,“有性命之忧。”
闻祁心下一动,有这么严重?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桌旁,冷冷地看着诸葛追,道:“你看着我作甚?我是大夫?”
诸葛追:“……”
诸葛追只好端起一旁的药闻了闻,道:“药没问题,只要能喂下去就行。”
诸葛追用眼神示意小喜,小喜立马上前坐到床边扶起时榆靠在身上,诸葛追先喂了一勺,无一例外地全顺着嘴角漏了出来。
后面又喂了几勺,皆是如此。
诸葛追放下药碗,溜眼觑了一眼闻祁,起身叹道:“唉,我尽力了,药灌不下去,这或许就是她的命吧。”
小喜一听,顿时泪如雨下,不停抽噎。
闻祁听得心烦,喝道:“都出去!”
小喜一哽,再也不敢哭出声,小心翼翼地把时榆放下,和诸葛追一起出去了。
临关门前,她忧心忡忡地看了屋中二人一眼。
诸葛追用扇骨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肩头,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这丫头命大着呢。”
闻祁静静地看着时榆,自从相逢,她还从未如此安静地出现在他面前过,让他一时觉得少些什么。
他起身走过去,见她的脸颊红彤彤的,双鬓细汗密布,粘连着发丝一缕一缕的,毛茸茸的长睫颤颤簌簌,薄白的眼皮底下眼珠不安地滚动着,像是陷入了某种无法摆脱的梦魇中。
那样黏腻的感觉,就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让他不由得想起那夜她在浴桶里的模样。
他拿起一旁的干巾,对着她的脸和头发胡乱地擦了几下,扔到一旁。
又重新拿起那碗药舀了一勺喂下,褐色的药汁很快顺着惨白的唇角,溢进白皙的脖颈里。
他蹙了蹙眉,放下汤勺,一手拿着碗,一手掐着时榆的下颌,准备强行灌药。
然而时榆昏迷中依旧紧咬着牙关,她的脸已经被他掐得变了形,牙关却不肯松开半分。
他彻底失去耐心,将碗咚在茶几上起身就要走。
忽然,手腕被一只滚烫的掌心包裹住。
“别……走。”
沙哑的声音像是被火灼过,个中带着恳求。
闻祁低头,看着那只紧紧拉住自己手腕的细白柔荑,目光微微一闪。
再看时榆,依旧昏迷不醒着。
在那段尘封的记忆里,他曾经也这样紧握住过一截细腕,少女的呼吸贴着他耳畔说‘放心,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的’。
……
闻祁重新坐回去,目光复杂地看了一会儿时榆,像是做了某种妥协一般,凑近时榆,柔声道:“阿榆乖,张嘴喝药了。”
时榆薄白眼皮底下的眼珠遽然一动,似想睁开眼,挣扎一番后最终归于沉寂,连眉宇也跟着舒展开,然后放松了下来。
闻祁的目光更复杂了。
那半碗药倒是很顺利地喂完了。
接下来两日,小喜像是找到了救命草,只要一到喂药时间就来沁园眼巴巴地等着。
闻祁倒是没说什么,亲自去小院喂药。
这日,闻祁喂到一半,时榆忽然睁开眼睛,目光略显呆滞地望着他。
闻祁喂药的手顿在半路。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谁也没说话。
见人醒了,闻祁正要放下碗,时榆忽然眼眶一红,拉住他的手撇嘴道:“你怎么才来?我找了你好久。”
闻祁愣住。
他认识的时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这般脆弱的小女儿姿态,那双秋池般的星眸里装满了对他的依赖和爱意。
他喉结动了动,那股想要护她星眸长明的冲动又冒了出来。
既然她对他如此深情不渝,满足她的愿望收下她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夫妻之实。
只是此女野性难训,还得磨磨性子,太娇惯了只怕要恃宠而骄,更难管束。
闻祁思忖间,时榆的眼底渐渐清明。
看着眼前神情冷肃的脸,她很快明白这不是梦,慌忙松开闻祁的手,歉声道:“对,对不起。”
闻祁磨搓了下指腹,看着她慌乱的神情,像个被惊吓过度的小兔子,心里不由得一软。
起身道:“既然你醒了,就好好养着,痊愈之后继续回来侍奉。”
时榆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闻祁前脚一走,小喜后脚冲起来拉住她的手哽咽:“榆姐姐,你终于醒了,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从小喜口中,时榆才知道她这几日高烧不退,是闻祁守在一旁喂的药。
可她迷迷糊糊时,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她‘阿榆乖,张嘴喝药了’。
那声音分明是阿初的……
闻祁是不可能那样对她说话的,更不会在乎她的生死,想来是她高热神志不清,臆想出来的幻觉吧。
他能来喂她药,也算给她递了台阶,不然她真怕自己以后无颜再见闻祁。
高热一退,时榆很快生龙活虎起来,只养了两日便回到沁园伺候。
经历上次一事,时榆做事比以前稳重不少,同闻祁之间也保持起了泾渭分明的主仆距离。
如今她已不知该怎样做才能让闻祁恢复记忆,毕竟该尝试的法子都已尝试过,眼下只能先静观其变。
闻祁对她的这种安分守己似乎很满意,再也没有对她喜怒无常了。
这日,时榆察觉腰上荷包重量不对,伸手一摸,空空如也。
她吓了一大跳,早上起床时她记得她亲手将贪睡的小红丢进了荷包里。
小红有时候也会溜出来贪玩,不过一般不会出小院。
她连忙折身回小院,吹响召唤小红的口哨。
往日她只要吹几声,小红就会出现,今日她吹了半晌也不见小红身影。
难道跑进沁园了?
沁园里到处都是暗卫,见了小红怕是会被当做毒蛇打死。一想到这里,她心中焦急万分,连忙返回沁园。
怕惊动闻祁,她轻手轻脚地穿梭在沁园里,一边小声吹着口哨,一边低头留心小红的身影。
踏进内院时,她格外地小心,生怕发出一点动静。
谁知,甫一抬头,正好瞧见闻祁躺在银杏树下乘凉,而他骨节清瘦的手腕上赫然缠着一道红色的熟悉身影。
小红正趴在闻祁的虎口上,贴着他的腕骨微微扬起头,对着他的脸吐着信子。
时榆大惊失色,双腿不由得发软,生怕小红一个爆扑,对着闻祁的脸咬上去。
她正要冲上去阻止,忽听闻祁低低笑了一声,然后抬手戳了戳小红的头,哂道:“小东西,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怂。”
时榆顿时如遭雷劈,脸色煞白地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