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笺云写完,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折了几叠,放进重叠的莲花瓣里。
她余光略过,不见其中有另一张纸的痕迹,心底有些疑惑。
但转眸见裴则毓神色如常,便以为他是将纸条放进底部了,于是不作多想。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这一盏莲花的底座,蹲下来,将它浮在一缕清波之中。
见它摇晃地飘了起来,又望了那盏悠悠飘荡的花灯许久,直至消失在她视野尽头,融入远处千百盏之一。
做完这一切,才呼出一口气,起身转向裴则毓。
夜色渐深,拥挤的人群已散去不少,花灯也大多被主人家收了起来,原本热闹喧嚣的街道上,一时只剩清亮洁白的月色,以及走在月光下的一对璧人。
阮笺云随口问道:“殿下许了什么愿?”
裴则毓双目平视前方,道:“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纵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阮笺云也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她心底微微发酸,面上却如常地“嗯”了一声。
“卿卿呢,许了什么愿?”
阮笺云笑了笑,道:“与殿下相似,我另多了一条,愿外祖身体安康,四季平安。”
她骗了他。
其实除了外祖,她的愿望里还多了一个他。
裴则毓闻言,眸底闪过一丝晦色。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妻子低垂的眉眼,步伐渐缓。
他也骗了她。
他根本不曾许下什么愿望。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佛,所谓信仰,也不过是痴人的自欺罢了。
他想要的,会靠自己的双手一一夺来。
可他不曾想到,她的愿望里,竟没有他。
想到此,唇角的笑意淡了三分。
夫妻俩各怀心事,直至回府前,竟都没有怎么言语。
裴则毓今晚为了灯会,特意比往日早些下值,因此将未看完的公文带回了家,回府后,先去书房批阅今日剩下的公文,留了阮笺云一人在卧房。
还是青霭问起,阮笺云才想起自己今晚没有用晚膳。
虽说吃了半个糖画,可终究不是饱腹的东西。
两人回来得晚,厨房的众人已经歇下了,此时再去,免不得要将人从暖和的被窝里再拽起来。
思及此,阮笺云索性叫青霭端些白日的糕点过来。
念着裴则毓也没吃,又嘱咐她另拿一些,送去书房。
青霭的糕点送到时,裴则毓正在为公务忙碌着。
好不容易休憩片刻,抬手捏了捏山根,裴则毓睁开眼,案上那一盘糕点便映入眼帘。
他盯着糕点看了许久,记忆里忽得回忆起当初阮笺云亲手做的那一盘龙井茶糕。
清冽微甜的口感仿佛萦绕在舌尖,她的手艺自然是无可挑剔,只可惜……
他目光沉沉,在糕点上凝了一息。
随即起身,朝着小厨房走去。
阮笺云沐浴出来,便见裴则毓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桌案边等她。
心中正惊讶他今日公务竟不算多,顺着那人目光,却怔在原地。
案上赫然是两碟小菜,一盅羹汤,正热气腾腾地散发出浓白雾气。
她和裴则毓的面前,则分别摆着一对银箸,一把汤匙。
“是我疏忽,竟忘了卿卿没用晚膳。”
裴则毓亲手舀了一碗羹汤,推至她面前,轻抬下颌:“尝尝?”
阮笺云恍惚接过,下意识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下一瞬,双眼骤然一亮。
不是府里厨房的味道,是独特中带着一丝熟悉的鲜香清甜。
既保留了莼菜本身的清嫩柔滑,又在其中加入了软糯的豆腐,二者一起被含在齿间咀嚼时,尤为和谐美妙。
这样暖融融的一碗羹下肚,很好地抚慰了走动了一晚的身体,周身疲惫霎时烟消云散。
阮笺云抬眼看他,眸子里藏了几分雀跃:“是殿下亲手做的?”
她心里对这一口惦记了许久,不想今晚又久违地能一饱口福。
裴则毓颔首,又往她盘中夹了一筷子藕片:“委屈你,今夜先将就一下,明日再叫府里做你想吃的。”
能吃到堂堂皇子亲手做的饭,哪里算委屈,对其他人来说,不知该是多大的荣幸了。
更何况,她很喜欢他的手艺。
藕片是清炒的,并未添加配菜,在口中咀嚼时脆爽甘美,甚至还有些微弹牙。
阮笺云舌尖回味着清香,心底那个早便有的疑问此时也缓缓浮现出来。
裴则毓一介皇子,天潢贵胄,是从哪里学的这些菜的做法。
可自己问这些,会不会被裴则毓认为是在打探他的私事?
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
斟酌了一下言语,阮笺云才踌躇着开口。
“殿下,您为什么会……这些?”
裴则毓见她目光落在眼前这些菜上,心中了然。
左右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便如实告诉她:“是在护国寺学的。”
护国寺?
阮笺云思绪逐渐飘远,回想起斗茶那日他救急的一坛桃花雪水,以及那个与他极为熟稔的主持。
裴则毓为什么会与护国寺有渊源?
像是瞧出她心中所想,裴则毓接着解释道:“母亲过世后,我消沉了一段时间。”
何止消沉,那段时日,或许用人不人鬼不鬼形容他更为合适。
母亲去后,世上再无人爱他,记挂他。
他甚至一度失去了生的意志。
了然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直到一日,护国寺的了然大师奉命来宫中念诵佛法。”
说到这,他看了阮笺云一眼,笑了笑:“就是你那日看到的那个和尚。”
“他瞧出我存了死志,拦下了我,说我此生尘缘未尽。”
了然的原话是:施主何必执念往生,贫僧观您红鸾星动,日后自有机缘未至。
然而裴则毓只是双目无神地望了他一阵,随即转过头,淡声叫他滚开。
母亲临终前,他也曾求尽漫天神佛,求他们怜悯这个命途坎坷的女子。
哪怕他亲手抄的佛经能铺满整座大殿,双膝跪得淤血青紫,额头磕出殷红,也不曾有人应他。
母亲最终还是去了。
自那时起,他便不再敬畏所谓神佛。
但是不可否认,了然的话还是激起了他心底的最后一丝波澜。
若是活下去,此后还会有一个人,像他等她一样,等待他的出现吗?
鬼使神差地,裴则毓答应了与了然回护国寺静养一段时日。
相处久了才知晓,了然喜观人面相,哪怕多数并不灵验,也乐此不疲。
他待在那个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地方,每日看着虔诚的香客络绎而来,有人为己求财,有人为儿女求姻缘,也有人什么都不求,只是来看一看,敬一炷香,随后离去。
他在那里,见惯了人世间百态,一身厨艺也是那时帮着料理斋饭炼就出来的。
忽然一天,便释然了。
他的命是母亲全力保下来的,没资格轻易死去。
哪怕为了了然口中,那个虚无缥缈的“尘缘”,他也应当活下去。
并且,叫所有伤害过他与母亲的人,血债血偿。
裴则毓要回宫的那日,了然去送他。
哪怕这个高僧洞悉了他心中所有阴暗的想法,也什么都不曾说,最终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然后,他便回来了。
九皇子光风霁月、端正清雅的名号,也逐渐响誉京城。
但之后的这些,裴则毓并未对阮笺云说。
只到学会做斋饭那,便戛然而止。
阮笺云不知晓内情,只单纯以为裴则毓是去护国寺疗愈心伤。
她心底轻叹一声,名为“心疼”的情绪如同群蚁啃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她的心尖。
怪不得裴则毓至今为止,做的都是素菜。
若做饭会叫他回忆起那段难过的岁月,她倒情愿他一辈子不碰炊具。
妻子柔软的掌心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如同一片轻柔的落羽,似一种无声的抚慰与怜惜。
裴则毓手腕微动,翻转过来,从下至上与她十指相扣。
“都是过去的事了。”望见她眼中明晃晃的担忧,裴则毓心尖一软,不假思索抬手,将她鬓边一缕青丝捋了上去,“你若喜欢,以后常给你做。”
待一切收拾完,已是午夜。
两人躺在床上,阮笺云不知该怎么让他好受一些,想了想,便搂住了他脖颈,主动蜷进那人怀中。
裴则毓察觉到她的主动,长臂一伸,便将她圈紧。
一片漆黑中,两具身子紧密地贴在一起,中间一丝缝隙也无,如同两尾相生的鱼。
黑暗中,她浅色的唇仿若会发光一般,吸引着他的视线。
没有犹豫地,他低下头,吻住那双柔软的唇。
她身体舒展地放松着,以一种全盘接纳的姿态,双唇微启,安静地任他施为。
夜静谧,风轻柔。
—
翌日起来,阮笺云的唇瓣不出意外又肿了起来。
青霭看得忧心:“莫非是快到夏日了,蚊虫变也跟着多了起来?”
阮笺云心中羞赧,便只含糊应了一声敷衍过去。
罪魁祸首却是含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裴则毓昨夜提前结束了公务,今日便去得早了许多,免得耽误了其余人的进度。
将人送走后,阮笺云有些困倦,正欲再小憩一会,却听青霭进来通报。
“姑娘……二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