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男人的背宽厚而温暖,稳稳托举着她。
阮笺云伏在他背上,恍惚抬头,心脏霎时止不住地震颤。
古人言,登高望远。
裴则毓原本便生得身高腿长,在人群里往往鹤立鸡群,她此时犹在他之上,目之所及,无不俯视之。
景致还是先前的景致,然而此时望进她眼底,却是与平日全然不同的视角。
行人,花灯,乃至低垂的弯月,墨黑的天穹,都无端矮了几分,仿佛伸手便能触及。
原来,被人背在背上,是这种感觉。
她不住地用目光描绘着眼前一切事物,一时看得入了迷,还是身子被身下人轻轻颠了颠,才回过神来。
“糖要化了。”
他微微偏头,含笑嘱咐她。
注意力重新回到手里的糖画上,阮笺云又仔细欣赏了片刻,越看越觉得像自己,踌躇半晌,还是下不去口。
她惦记着裴则毓爱吃甜,便将糖伸到那人面前,道:“殿下替我咬吧。”
裴则毓挑挑眉,也没跟她客气,凝视了眼前巧笑倩兮的小糖人一眼,便就着她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咔哒”一声脆响。
阮笺云收回手,看到糖画上的自己缺了个耳朵。
她还以为裴则毓会先从头上开始咬。
一直撑着上身太累,料想此时裴则毓应当也习惯她的重量了,索性将头也轻轻贴在他后颈处,在他耳边随口问道:“殿下为什么先吃耳朵?”
耳尖丝丝热气弄得人发痒,裴则毓一边背着她往花灯最密集的地方走去,一边漫不经心答道:“被咬掉耳朵的小孩最听话。”
他要她一直这样听他的话,一直柔软忠诚地依赖着他。
阮笺云闻言觉得怪怪的,好像连自己的耳朵也一并被咬掉了一样。
不自然地揉揉耳尖,换了个话题:“殿下累吗?放我下来吧。”
“不累,”裴则毓头也不回,“前面人多,容易走散。”
拗不过他,阮笺云无奈,只得继续乖乖待在他的背上。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人流的中心。
四周花灯粲然,风格各异,既有山水白描之古朴,也有宫廷工笔之华美,高低错落,如扇扇屏风铺展,将寂寂夜空照彻得恍若白昼。
裴则毓身量本就高,加之两人容貌瞩目,一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有年轻的妇人见状,嗔怪地拧了一把丈夫的手臂,示意他往两人的方向看。
瞧人家做夫君的,怎么就这么会疼妻子。
见丈夫仍是一脸茫然,恨铁不成钢地怨自己嫁了个木头。
周遭目光灼热有如实质,阮笺云不习惯被人注目,把头埋在裴则毓后颈里,一个劲地催他将自己放下来。
妻子脸皮薄,裴则毓无法,只得依言将身子放低,任她下来。
足底刚挨到地面,便觉左手被人牢牢扣住。
有人挡在她身后,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行人与阮笺云分隔开,护着她往前走。
人潮拥挤,两人一路走得艰难,交缠的十指几次都险些被冲散。
到最后,裴则毓索性将人圈进怀里,用外衫裹着她朝外走。
鼻腔被铺天盖地的桃花香强势霸占,阮笺云鼻尖抵着他坚硬温热的胸膛,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两人终于挤出来时,已经临近河边。
裴则毓出身高贵,见惯人世间种种繁华,民间寻常的花灯展自然难入他眼。
他素来过目不忘,记性绝佳,然而仔细回忆了一下,并无印象妻子目光在某一盏花灯上有过停留。
于是俯身问她:“可有看上的?”
阮笺云摇头,唇角仍噙着一抹浅笑。
今晚本也不是为着花灯来的。
她余光瞥见河中亮光明灭,偏头看去,唇边不觉溢出一声惊叹。
只见河中千百盏荷花灯随波摇曳,顺流而下,将河水照得粼粼如绸缎,倒映出被揉皱的漫天银河。
星子璀璨,花灯灼灼,倒叫人一时分不清何为天上,何为地下。
“想去吗?”
阮笺云点头。
裴则毓轻笑一声,执起她的手,朝着制灯的地方走去。
到了地方,裴则毓去付制灯的价钱,阮笺云安静地立在一旁等他,目光不经意越过对岸。
下一瞬,双眼微微睁大。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却见熟悉的倩影依旧立在对岸。
一身彤管色粉衫,发髻端正不失精致,不是阮筝云还是谁?
她身前立着一个男子,比她高出一头,背对着阮笺云,堪堪将阮筝云的身影遮去大半。
阮笺云默默观察了一会,隐约察觉到阮筝有些不一样。
比起往常端庄娴静的模样,她在那人面前似是活泼了许多,一时可怜兮兮地撒娇,一时做央求状,甚至还亲昵地扯扯那人的袖子,十足一副小女儿家做派。
“卿卿,你在看谁?”
鬼魅一样的声音蓦得在耳边响起,阮笺云吓了一跳,慌忙转头,正对上裴则毓幽深的眸子。
来不及解释,她下意识地也学了阮筝云,扯扯裴则毓的袖子,低声问他:“殿下,你可认得对岸那位男子?”
裴则毓瞥一眼她捏着自己袖口的手,决定暂且放过她。
目光顺着望过对岸,微一眯眼,道:“认得。”
这一看过去,便明白了阮笺云盯着那人看的理由。
恰巧此时,阮筝云抬眼,不期然与阮笺云的目光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撞。
她脸色霎时一白。
察觉到掌心的温度忽得降低,上官尧微一蹙眉,温声唤她:“阿弦?”
阮筝云僵硬地转过头,朝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师父……”
“……我看到我姐姐了。”
她眼睁睁看着两人一步步朝她走来,一时只觉浑身血液都在逆流,连骨缝里都透着冷意。
她会告诉父亲母亲吗?会阻止她吗?会让她与状元成婚吗?
一只大手忽得抚上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轻柔中带着哄慰的意味。
“别怕。”
这话仿佛有魔力般,阮筝云心下也随之安定下来。
她定了定神,不避不闪,站在原地等阮笺云两人走过来。
—
“上官监正,”裴则毓与阮笺云并肩而立,朝那人微微颔首,“巧遇。”
“见过殿下。”上官尧简单回以一句问候。
阮笺云站在一旁,隐秘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方才还不觉,一但离得近了,才发现此人面容生得冷淡至极,眉眼凝了霜雪一般,给人一种非人的冰冷英俊。
就连穿的也是一身素白宽袍,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狼毫简单固定,除此以外,通身再无其他配饰。
裴则毓目光微微偏移,落到阮笺云身上,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柔情:“吾妻久不见其妹,想与阮家二姑娘叙叙话。“
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不知监正可否行个方便。”
阮筝云闻言,不安地望了上官尧一眼。
上官尧轻轻一握她的手,颔首应了,随着裴则毓一道缓步往另一边去。
对岸本就人烟稀少,两人一走,此地便就只剩姐妹俩了。
眼前的人垂首不语,阮笺云也不催她,只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许久,阮筝云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姐……”
她顿了顿,又换了个称呼:“大姑娘。”
“求你,不要告诉父亲母亲。”
阮笺云敏锐地察觉到她嗓音里的颤意,蹙了蹙眉。
阮筝云在害怕。
她并不计较阮筝云的称呼,也向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今晚过来,也是出于关心,想亲耳听她说些什么。
“好。”
见她应了,阮筝云顿时充满希冀地抬头,衷心地道了一声谢。
“你与他,是怎么一回事?”
阮筝云抿抿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说来话长。”
她脑中此时一片浆糊,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是个很好的人……我,我不想嫁给状元郎。”
这番话说得没什么逻辑,阮笺云却一听就懂了。
看来裴元斓说的是真的了。
“你今日是独自带着侍女出来的吧。”注视着眼前人仓皇的小脸,阮笺云心软了一下,迟疑地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温声道,“快些回去吧,不然夫人要起疑了。”
“我一直在皇子府,你何时想说了,便来寻我。”
两人间鲜少有这般温情的时刻,阮筝云怔忡抬头,望着她温柔的眼睛,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姐姐。
与上次不同,阮笺云这次轻轻应了一声。
阮筝云眼圈蓦得红了,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随即快步朝着上官尧的方向走去。
阮笺云站在原地又等了一阵,等到裴则毓回来了,两人才继续方才没做完的事,亲手制着莲花灯。
裴则毓手上不停,漫不经心道:“卿卿果真心软。”
阮笺云不知该作何回答,便摇了摇头,随即垂睫不语。
阮筝云是个好姑娘,她只是希望每个好姑娘,最终都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至于上一辈的恩怨,则与阮筝云无关,她是无辜的,自己不会迁怒于她。
见两人扎好了花灯,老板分别递来两张宣纸,两支毫笔,道:“二位可以写上自己的心愿,放入灯中。说不定花神娘娘一个心情好,便灵验了呢。”
阮笺云兴致勃勃,依言接过纸笔,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即提笔写了起来。
她故意用身子遮去了大半,不让裴则毓瞧见自己写的内容。
小心思没逃过裴则毓的眼睛,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落在手中的纸笔上。
随即伸出长臂,在老板惊异的目光中,松开了手。
宣纸薄而透,轻飘飘落在水面上,顷刻间便湿软成一摊纸泥,顺着漂流而下的花灯,一同消失在河流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