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正时分,鼓声照常响起。
埋头办差的众人纷纷抬起头,各自起身舒展着久坐僵硬的身体,一时只听室内哀嚎声声。
“唉,又到午膳了。”
“整日清汤寡水,这几年下来,我连我家那婆娘的手艺都看得过眼了!”
“可不是?今日怎么没有要外出的差事,连打牙祭都不成。”
大理寺素来以清正廉洁出名,加之裴则毓新官上任,众人都不愿意在新上司面前落个“好逸恶劳”的印象,连私下外出用餐都是能省则省。
左右也只吃午膳这一顿,晚膳便各自回府,好好弥补一番白日的苦辛了。
众人虽是抱怨,可一个走得比一个快,就怕晚了,连热乎的都吃不上。
大理寺少卿唐元义临走前,路过裴则毓的公廨,见屋里那人仍是伏案埋首,便好心提醒道:“裴卿,去晚了可就连热菜都没有了。”
裴则毓向来公私分明,既正式赴任,便提前与众人言明,往后办公中都称职务,不以身份论处。
裴则毓抬头,微微一笑,不等他解释,时良便急匆匆提着一大个包裹赶来。
“主子,这是皇子妃命人送来的。”
包裹搁在案上,掀开布料,是一个足足有三层高的食匣,六壁乌木雕花,甚至因保暖得当,还冒着丝丝白茫茫的热气。
裴则毓颔首,示意时良退下,随即在唐元义艳羡的目光中淡定地掀开食盒。
第一层,是热气腾腾,香浓扑鼻的豆腐汤,旁边配了清新可口的小菜,乳白与翠绿相互映衬,格外令人食指大动;
第二层,是两道烧鸡烧鹅,色泽鲜嫩,皮糯脂肥,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
第三层,则是一道水晶肴肉,一道荷塘小炒,虽也是色香味俱全,但与先前的对比,便犹如御膳比之家常小炒,显得格外清淡些。
裴则毓原本神色平静,只在看到最后两道菜后,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意。
他将一二层食盒盖上,一并推给了唐元义。
“大理寺伙食向来寡淡,你带去,也让诸位换下口味。”
唐元义把食盒抱在怀中,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这就去!”
怎会有九皇子这般神仙的人物啊!自愿吃最下层的菜,反而把最好吃的都留给诸位同僚。
有这样把下属放在心上的上司,连干活都变得有劲了!
他抱着食盒美滋滋地往外走,跨过门槛时,猛然想起什么,回头朝着裴则毓咧嘴一笑:“属下明日有事,想早些下值。”
裴则毓颔首应了,随口问了一句:“可是家中有事?”
唐元义道:“也算吧。明日晚上会有花灯节,我家娘子想让我早些下值,陪她一道去赏花灯。”
话毕,又想起今日的食盒是皇子妃送来的,顺嘴道:“听说皇子妃不是京城人士?裴卿若是空了,不如也带皇子妃一并去瞧瞧。”
裴则毓闻言垂眸,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花灯吗……
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食匣边缘,唇角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上挑弧度。
她应当,会喜欢吧?
—
阮笺云打开食匣,怔了一下。
除了自己做的那两道菜,其余几道全部都被扫荡干净了,连汤汁都不剩多少。
她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食盒,一时陷入了深深的羞恼。
原来裴则毓同意她送午膳,只是想念府里的菜式了。
早知她便不费力气亲力亲为了!
青霭路过,顺势一瞥,吓了一跳:“殿下这么能吃的吗?!”
她记得殿下和自家姑娘一起用膳时很是斯文,不想背着人时食量这般多!
这可是足足六菜一汤啊!
阮笺云被青霭这一句惊呼,才终于回过神来。
对啊,裴则毓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下这么多?
想了一阵,没想明白,索性搁置下来,接着看昨日没看完的书。
自那日险些被裴则毓发现她在看《白虎通义》起,她就与青霭一道将书包上了《女则》、《女戒》的封纸。
今日看的这本,就是包了《女则》皮子的《庄子》。
看了一下午,估摸着裴则毓快回来了,便搁下书,吩咐厨房准备传膳。
过了一阵。便听青霭进来,说裴则毓到门口了。
阮笺云披了件外衫,出去迎他。
近四月中旬,天色已开始暗得缓慢。
裴则毓骑在马上,远远便见府前已点了灯笼,灯笼下立着一人。
灿紫的晚霞之中,那人身穿月白衣衫,亭亭而立,裙角蹁跹,仿若画中之景。
那人似有所觉,也偏转过头来,瞧见他的身影,便笑了一笑。
仿佛在说:“还不快过来。”
裴则毓唇角便也不自觉地勾起,连一颗心也沉甸甸的,如同吸饱了水的棉花。
他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情绪是什么,只是朦胧地认识到,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他都希望看见阮笺云站在灯笼下,静静地待他归家。
渐至门前,时良伸手接过马疆,悄悄退下,不欲打扰夫妻间的交流。
阮笺云被他专注的目光盯得几分赧然,几分不解,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脸:“可是沾了什么东西?”
听她如此问,裴则毓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在盯着妻子看,终于移开目光,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没有。”
他转移话题道:“卿卿明晚可有空闲?”
阮笺云点头。
自然是有,即便没有,他问了,也是要有的。
见她点头,裴则毓心中才稍稍落下来。
幸好他约得不算迟,裴元斓还没约她去。
“明晚京中惯例有个花灯节,你可想去看?”
阮笺云“唔”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
她对花灯其实不算感兴趣,但如果是与裴则毓一道,那就另当别论了。
于是转而抬眸望向裴则毓:“殿下明晚可有空闲?”
裴则毓闻言一怔。
他的卿卿,这是想约他一道去吗?
心中浮现这个念头,唇角笑意旋即加深,温和道:“自然是有的。”
“本就想与你一道去,是我没说清楚。”
阮笺云低首,眼角笑意轻浅。
风微动,绕过游廊,吹来袅袅梨花香气。
晚膳时,阮笺云特意观察了,见裴则毓仍是往常食量,心中疑惑不免更深。
但若直白地问了,倒像诧异他背着人时才食量变大,怕他受伤,便旁敲侧击道:“殿下今日想必累极,不若早些歇息吧?”
没有很累的裴则毓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想了想,说不定是妻子今日累了,想早些熄灯,但她面子薄,故而以此来试探他。
如此想来,便也释然了,洗漱时动作也比往常更快了些。
经过时良刻意的宣传,包括阮笺云在内,自昨日过后,府中好像都默认他此后会搬回主院卧房,与阮笺云一同睡了,便将寝衣之类的一并安置在卧房内。
此举正如裴则毓的意,他暗自思量着什么时候给时良涨些俸禄。
他躺进被褥间时,阮笺云果然已困得睁不开眼,连语气都时断时续。
“殿下……今日的午膳……数量可够吗?”
她也不知为何,两人明明还算不上熟稔的夫妻,然而这个人躺在她身边时,却能带给她无可比拟的安心,不自觉就头脑发困了。
裴则毓将她揽进怀里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妻子乌黑的发顶,一时无语凝噎。
他忘了告诉时良,自己今日将府中的菜肴分给大理寺众人的事了。
不过,听她这话的意思,是默认他一个人将六菜一汤全部消灭干净了?
怪不得晚膳时,又是不停给他布菜,又是问他累不累的。
合着是没疑惑菜的去向,反倒疑惑他的食量了。
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用力将她的脑袋揉进怀里,咬牙道:“够,可太够了。”
阮笺云半个人陷在梦里,只听他答“够”,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裴则毓原还想使坏把人弄醒,听他解释完才许睡。
但见怀中的人已然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柔软的身子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心忽得便软了。
扯过被褥将她后颈处盖严实,便也跟着阖上眼,陷入沉睡。
翌日早起,在阮笺云又一次朝他盘中布菜时,裴则毓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昨日午膳,并非全部都是我一个人吃的。”
他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阮笺云微微睁大双眼,眼底划过一丝愧疚。
早知便直接问他了,也好过闹出这样一个乌龙。
听到自己亲手做的水晶肴肉和荷塘小炒都是他一个人独享的,眉眼间不自觉绽开一点笑意。
裴则毓捕捉到她眼中笑意,也低笑一声:“我还没有大度到,让所有人都有幸品尝夫人手艺的地步。
小心思被看穿,阮笺云不自觉地轻咳一声,找借口催他去上值。
送至皇子府门口,裴则毓骑在马上,弯腰叮嘱她:“巷子口那棵大槐树下,可记住了?”
昨晚两人约好,裴则毓下值后便在槐树下见面。
见他如此郑重,阮笺云心思不禁也飞了起来,笑着应了一声。
才过午膳,青霭便急吼吼地将她往妆镜台前一按。
“我的好姑娘,今晚去看花灯,可不能这么随意了!小心穿得太素,人都被那花灯淹了去。”
“昨日不是从苏夫人那取了好几套衣裳回来吗?今日不正是时候!”
阮笺云望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