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冢山原先叫青鸣山。
山间树木繁盛,常有各类啼鸣传出。
后不知从哪传来的说法,将人葬于此山,可得神明指引开路,庇佑后人,来世大富大贵。
这青鸣山就此成了下葬的好地方。
后随着碑越立越多,叫着叫着这青鸣山就成了青冢山。
这些都是宋清梦听来的。
但其实现在的青冢山上并无多少坟墓。
一方面随着时间流逝,那些无人修缮的坟重归于土,另一方面是现在这青冢山有寺庙在管辖。
若要在此立碑,则需供奉香火钱。
如今高门贵族会修建墓地,一般人也能挖块地做坟,而且随着谣言不攻自破,没什么人来当这个冤大头。
眼下马车里就坐着个冤大头。
“你去年不是说不再续了?”
宁瑾妤放下马车车窗的布幔,将寒意也挡了去。
这青冢山风景秀美,天气好时或祭拜烧香或踏青游览,很是热闹,今日一路上倒是人影稀少,目之所及只有她们的两辆马车。
“忙忘了。”宋清梦眨眨眼。
宁瑾妤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长相清雅柔和,是高门教出的贵女,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端庄有礼。
连坐于马车,她都是双手放于膝盖,坐得规规矩矩。
反观宋清梦,垫着软枕,没骨头似的靠着车璧,没梳发,松松挽了个发髻。
这样两个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仅认识,还相识数年。
“真的。”宋清梦顶着这视线压迫,“你知道的,大姐生孩子差点没了命,我回了趟越州;二哥在军中受了伤,我又去了西北,回来后又忙着和离……”
她举了很多例子,就想表明自己实在是忙忘了。
“嗯,你这么繁忙,也记得让我去催收陈姑娘欠下的三两银子、谢掌柜差你的五十枚铜钱。”宁瑾妤目光微抬,一字一句说得缓,“但记不住这一百二十两。”
她眸色暗沉,显然是有点生气了。
宋清梦有些心虚。
她本来没想告诉任何人,只是今日出门的时候遇见登门的宁婕妤,还被身边的丫鬟说漏了嘴,便只得按计划出行。
一路忐忑,以为宁婕妤不会多说什么了……
她沉默片刻。
“我只是听说三年为一轮,他没什么别的人,我多为他祭上一年,若真有来世也为他捐个好胎……说到底,也是我亏欠了他,就当为自己积德。”
宋清梦见着宁瑾妤不太信的目光,坐直了。
“真的,牧——”
她话音顿了片刻。
牧归里……太久不曾在唇齿间响起的名字,念着都有些陌生。
“——人都死四五年了,长什么样子都忘了……相识也不过才半年。”
宋清梦到底还是没能念出名字来。
说到最后自己都失笑。
如今那少年郎的面孔好像蒙上了厚雾,只有那过于反差的锋利气质与潋滟的星眸成了大体印象。
宁婕妤目光落在宋清梦脸上。
她倒是还记得牧归里的模样。
是很周正冷硬的长相,剑眉星目,话格外少,整个人像是住在冰窖里。
是以有次她无意撞见同宋清梦待在一起的牧归里,才发现像从冰窖里爬出来的人竟有一双笑起来如春水的眼。
“忘了也好。”
她说。
“你说我的时候倒是理智。”宋清梦靠着车璧,侧着脸看宁婕妤,“什么时候——”
她说着,心中就很是酸涩,脑中不由回想起同宁婕妤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宋其方还未升官,她们一家住在京都的外郊,往南有宽阔旷野,宋清梦在那跑马时认识了偷马贼徐且行。
她手中有些余钱,对为了生计做这些不堪且危险行为的徐且行发出招揽,让他做自己的小厮。
直到宁婕妤出现,宋清梦才知道,这被她当做小偷的徐且行是徐尚书家的公子。
当时她骑于马上,嘴边还叼着狗尾巴草,呆愣地看着宁婕妤。
宁婕妤穿着淡青色的裙,布料刺绣皆是不俗,眼中只有徐且行。
她握紧手中的绢帕,眉目如黛,连说话的声音也如江南烟雨。
“我给你做了糕点……你很久没回许府了。”
原来她这‘小厮’不仅身份了得,还有一桩好亲事。
“我不等了。”
宁婕妤轻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宋清梦的话。
她唇角少见的勾出弧度,可却没一点笑意。
宋清梦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惊诧道:“你说什么?”
她疑心是听错了。
宁婕妤与徐且行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从小定了娃娃亲,又一起长大,家世相貌才情皆为良配,是交口称赞的好姻缘。
可徐且行却在宁婕妤及笄后退了婚约,并投身军中。
这一走,就是七年。
除了逢年过节能看见个影子,平日都埋在了军中。
而宁婕妤也等了他七年。
从十六等到二十三。
宋清梦从最开始的支持到最后的劝阻,甚至跑到徐且行所在军中大骂了他一顿,可这感情之事,又怎能勉强?
她想着让宁婕妤放下,可这么多年这么多次皆是无果,此刻突然听到这话,一时竟是不敢置信。
“我要成亲了。”宁婕妤说,“今日来也是想告知你此事。”
宋清梦像被这消息闷头打了一棍子,思绪乱极了。
“怎么突然……你……是哪家?”
“也不算突然……我阿弟也该娶妻了。”宁婕妤微微垂眸,又道:“同杨指挥同知家的三公子。”
宋清梦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时无言。
她早已不是当初来京都时,会因为宋其方另纳他人,而一年都不同他说话的那个宋清梦。
就像她明白,宁婕妤能由着心意等上这么多年,一是因为她阿弟年幼尚不算急,二是徐且行一直未娶,宁婕妤只要嫁进去就是未来的一品夫人。
而这其中,宁婕妤的感情,偏偏最为不值一提。
宋清梦都明白。
可心中如关着一头不知为何的野兽,找不到出路,撞得她心间酸涩。
“别哭。”
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帕,宋清梦眨了眨眼,泪珠滚落而下。
在重新清晰起来的景象中,她见着宁婕妤浅淡地笑了笑。
“别担心,听闻那杨三公子也是个不错的人。”
她说着,尾音却已哽咽。
宋清梦看着宁婕妤发红的眼眶,她此刻更想她能大哭一场,可她知道宁婕妤不会。
她习惯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哪怕再难过或开心也不能在人前失仪。
宁婕妤这门亲事已经是下嫁。
可她心有所属之事早在京都传了个遍,又到了这个年纪,哪还有挑选的余地。
说不得去了夫家也要被诟病。
可这哪由得她选。
宋清梦心中发紧,她不顾宁婕妤的阻拦,将她揽进怀里。
喉间滚动数次,最后也只能道。
“要是他欺负你了同我说,我帮你打他……我那里永远有你住的地方。”
宁婕妤喉间哽咽,点了点头。
她还是没能哭出来,多年的训诫如同锁,流泪也显陌生,宋清梦眼泪倒是落得凶。
“怎么了?”
宁婕妤有些哭笑不得。
宋清梦向来情绪丰富,只是也没哭成过这个样子,听得人心中酸涩。
宋清梦自觉丢脸地偏开头。
她也不知为何心中格外悲凉,只是不禁又想起那段很美好的时光。
宋清梦、徐且行、宁婕妤、谢云娇,还有后来的……牧归里。
她们在春天赏花,夏天抓鱼,秋天赏枫,冬日堆雪,在学堂受了欺负的小声密谋,被家长训诫的互相嘲笑……
而在此刻明白,这段时光早已结束并彻底远去。
*
两位主子好好地上的马车,下来时宋清梦却眼眶红肿,连鼻尖都是还未散去的红,惊得知春一愣。
“夫人这是怎么了?”
她说着,又喊人去取些碎冰做袋。
“无事。”宋清梦摆手,将脏了的手帕递给知春,声音还有点哑,“把东西拿上吧。”
知春犹豫片刻,领命去了。
她们已经到达庙脚,进了寺庙的大门,才能往里走。
相携到门前,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平日大开的寺庙门如今半掩,守在门前的也不是往日的僧人,而是配着短刀的官兵。
有人将她们拦了下来。
“里面正在办案,两位姑娘还请回。”
宋清梦皱眉,“我去山中北碑,从旁过就行。”
她以前也遇到过此种情况,有时候是不知哪位大人物到这寺庙祭拜,都会差人将其余人等拦下。
只是青鸣山这么大,不让靠近就行,又哪会全封。
守门的官兵对视一眼。
这两位主子看上去都不是普通人家,腰间玉佩品阶不低,那士兵犹豫片刻,“请容我禀报一声。”
看着那人进门去,宋清梦有些好奇又有些郁闷,不满地说:“不知办什么案,这么大排场。”
宁婕妤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说话小声些。
“实在不行我们明日再来,总不可能一直拦着。”
她之前陪宋清梦来过,知道今日也不是忌日。
宋清梦抿了抿唇。
她平日来这也没太在乎日子,可今日是牧归里生辰……而且或许是刚才想起了从前,这一被阻挠,就更觉不快。
正在此时,先前的官兵已经回来,还多了一位大人。
他微皱着眉,看见两人又微微拱手。
“原是宋夫人、宁姑娘。下官刚已知晓事由,只是今日情况特殊,都不得入内,还望见谅。”
宋清梦与宁婕妤对视一眼,她们都不识得对方是谁,只得统称。
“还请大人行个方便,”宋清梦说着指了指她们身后的人,“如今既是情况特殊,我们四人进去便可,余下之人就在门外,也不给大人添麻烦。”
冯间言脸色为难。
若按往日,放她们进去也无事,左右不在同一片区域,可如今里面还有……
想起那人,他哆嗦了下,正要再拒,又听宋清梦开口。
“不知是何等重要的案子,要限了出行来往。”
冯间言听出来了,这是在点他。
如今陛下勤政爱民,这各部再不像以前办事般横行霸道,如今办事不仅要低调,也不能无故影响他人。
……这位宋夫人,果真如传言,不是个好糊弄的。
“若是大人拿不定主意,不若再往上问问。”宋清梦说着又柔和了些声音,“若换做平日,也不欲这般多事,但我今日为祭奠,也望大人理解一二。”
冯间言抬眼看了宋清梦一眼。
女子还有哭过的痕迹,这般带着请求,让人不忍对着那双眼睛说拒绝。
何况还给了阶梯,他只得顺着这阶梯往下走。
“还请两位稍等片刻。”
他转身往里走。
走出几步就后悔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若此时再回身拒绝又……
寺庙里面其实很空旷,来往之人都格外动作小心安静。
冯间言脑中拉扯,犹犹豫豫地过了转角时遇见自己的下属,眼前一亮。
“许大人呢?”
“在西厢房。”
那是命案发生的地方。
今日接到报案,他率人来此,没想到许长诀竟宿在此,还就在隔壁。
冯间言又是叹气。
他问着了结果,正想走,又想起来什么,“那位林公子也在房中?”
林公子是指林无明,许长诀身边的长随。
“刚看见是在院中。”
冯间言心中一喜,脚步加快,往那边去了。
西厢房院中的树上半躺着个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正无聊地挽着剑花。
听见有人唤时,他垂眸看见了讨好笑容的冯间言。
几乎没怎么看清,这少年郎已经下树落地。
“冯大人,可是有事?”
冯间言将事情说了。
“下官想请林公子问问你主子的意思。”
林无明面上不显,心中却觉无聊。
这话递进去也怕只得一句,你办案,问我做什么。
他正就此回了,又突然抓住点什么,“你刚说宋夫人,哪个宋夫人?”
冯间言不知林无明为何问起,一头雾水地回话。
“季少卿之妻宋氏。”
“等着。”
冯间言听见林无明砸下两字,将剑收进后腰的剑鞘,往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