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珀落笔,向来极快。
不过片刻,章连寻便已见得全貌——
“琢心幻境四关已过,弟子善恶恩仇悉数理清。
是为琢心者,验入境弟子心性,方得福德。然入境之人,有错无罚,即是徒劳一场,有何意义。
余已逐一探访,知晓琢心幻境关隘险阻,将细细呈于话玉。
其监礼之关,妖兽祸世,生死危难,宗门弟子应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其传音之关,论世间公义憎恶,教以仁义智信,弟子神魂通透,方可通行。
其藏锋之关,验弟子本心本性,观其表里如一,令道貌岸然之徒,无所遁形。
其呈天之关,万事万物不可度量,只得灵泽圣人之颔首,便能身着青云衫,步入呈天殿。
四关各有所琢,亦有福德之人,已入殿门,而余在此落笔论述,非是赞叹福德公义自在人心,而是细思琢心幻境之试——
有仁慈德善者,得灵泽圣人首肯,即为善果。
可阴险狡诈之徒,于幻境关隘之中,以一己之私,祸及旁人,害及同门,应是大恶大凶之性情。
虽恶徒终是恶有恶报,殒身出境,却无所失、无悔改、无责罚、亦无所收敛,反倒是受其灾祸者,唯恐其迁怒、报复,谨小慎微,惶惶不可终日。
此为琢心,又琢来何用矣?”
洋洋洒洒何止百寸,章连寻饶是困顿不堪,都瞪大了眼睛,见斩珀一气呵成,直至最后一问,心中惊涛骇浪,血气上涌。
“这必不可能刊得出去!”他惶恐非常,声音尖锐做出判言。
斩珀放下碧玉青石笔,平静反驳,“我句句属实,而且一定能过谬论兽之辨识。”
“不是那等小兽之事,更非真假错漏之差!”
章连寻克制不住声音,烦恼抬手抓了抓头发。
他头重脚轻,脑海里全是斩珀掷地有声的连连追问,这无所失、无悔改、无责罚、无收敛,不过世间恶徒寻常之结果。
偏偏他这位入山不久的师弟,要直挑天人山的墨守成规。
章连寻原地打转,眼睛布满血丝,不知当讲不当讲,终是拽着自己的黑衫衣袖,在这稚嫩孩童眼前抖得猎猎作响。
“看见了吗?监礼殿黑衣。”
他乃是纪牍司杜岚初名下弟子,执笔话玉堂五年有余,“你这句句属实,问的不是宗主,不是幻境,更不是灵泽圣人,而是斥责监礼殿玩忽职守、置礼节教义于无物!”
“这天人山司掌赏罚善恶之权,皆在监礼殿中。”
章连寻脸色苍白,他三分维护,七分畏惧,直言道:“若是刊了这天人论事,别说你,就是我、严师兄,都得去监礼殿里走一遭!”
他声线低沉,神情可怖,再无平日嬉笑打闹的轻松。
斩珀知他一腔善意,更知他如旁人一般,畏惧监礼殿深不可测的刑罚。
然而,斩珀见过太多太多沉默忍耐之人,见过胜不胜数恶无恶报之事,不得不出声问道:
“章师兄,若是宋静山亦在幻境之中遭人害了呢?”
“……什么?”章连寻眼眸泛着血丝,瞪大看他。
斩珀平静说道:“我于监礼之关,遇凶狠巴蛇,能一口咬碎我的头骨,众多弟子俱是屏气凝神不敢妄动,唯恐招惹了这等凶兽。可那嚣张跋扈的谢之漓,故意趁着此时,将巴蛇引去无辜同门之处,利用巴蛇排除异己,害得好多弟子毫无还手之力,便殒身出局。”
“当时场景我记忆犹新,要是没有赴涓流挺身而出,要是没有旁的师兄师姐与之抗衡,我这等孱弱之躯,怕是早就掉落深渊,粉身碎骨。”
斩珀思及当时,声音更显冷厉,他仰头看向黑衣章连寻,问道:“章师兄,你曾说宋静山出了幻境,身负重伤修养半年,如今浑浑噩噩,神魂不复。有你为他打抱不平,还与严师兄记仇到今日,那么这位宋静山宋师兄品性如何,我一想便知——”
“如有凶兽当前,他必定奋不顾身,如有同门遇险,他也定然出手相助。”
章连寻脸色苍白,眼神发直,应是斩珀说得没错。
斩珀喟然叹道:“这般仗义之人,在幻境中遭了谢之漓之流的算计、残害,出来之后身负重伤痴傻度日,无人为其声张,无人论其良善,连害他沦落至此的恶徒,终日招摇过市,趾高气扬,只觉他多管闲事,咎由自取——”
“你可甘心?”
章连寻闻言神魂轰然震动,立在原地如遭雷劈,熬了整夜的眼睛遍布血丝,泛起丝丝莹光,竟然克制不出起伏情绪,在斩珀话语里见到了宋静山的身影。
他知道琢心幻境神秘莫测,更知道宋静山为人如何。
自是顶天立地一男儿,更是行事果决之黑衣。
这般人物,未能进入呈天殿,重伤而出,章连寻已是气了五年。
如若那害得宋静山如此之人,像斩珀所说,仍旧猖獗一时,未得惩罚、未有悔过,那他、那他……
“在说什么?”一道困惑冷静的声音,从话玉堂外传来。
严格之一入内,就见章连寻红了一双眼睛,神魂出窍一般盯着斩珀,不言不语。
“自己看!”
章连寻抬手抹了一把泪,竟是哭腔低沉,将纸页塞给了严格之。
刚来话玉堂,就收了一份崭新论述,严格之缓缓展开,视线扫过斩珀字迹,神情竟然平静无恙,读完之后,还抬头看了看章连寻慌乱擦拭眼泪的背影。
斩珀见他不怒不惊,好奇问道:“严师兄当年在琢心幻境,可也遇到过这等事情?”
“自然。”严格之低叹一声,“人之心性,迥然莫测,琢心四关凶险如此,哪里能避开。要不是……”
他手捏纸页,眼神都是感慨,复又嗤笑一声,“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们天人山以卦象推论弟子,也只能推论出一个‘有用’‘无用’,哪里断得清好与坏来。”
无用之人,不得入山,不得修行。
有用之人,于诸殿长老于九州四野,逐一寻来,千百年世事变迁,善恶赏罚之事过眼云烟,足够令他明了:这‘有用’,也不一定就是好用处。
严格之垂眸看向斩珀,说道:“今日不早了,你还有课。这文章我待会捉了谬论兽看看,再行定夺。”
他看完全篇,就知道斩珀为何落笔,更无须多问,“只不过,这能不能刊得出去,不是你我说了算数。”
严格之言罢,就伸手拍了拍斩珀肩膀,让他快去学堂。
斩珀已将心中所想写尽,真要是不能刊发,他自有许多办法,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年幼的青衫身影消失在话玉堂外,红了一双眼睛的章连寻哽咽出声。
“你这意思,便是要刊么?”
“我不敢。”
严格之回得冷漠,丝毫没有往日悠闲自得的模样,手中却捏着那页纸,看向疲惫悲伤的章连寻。
“但我想问,章师弟可还记得,怎么来的话玉堂?”
这话溯及往事,章连寻脸色一愣。
“哈。”他抬手揣在衣袖里,红着眼眶打量着这一堂熟悉的书架桌椅毛笔纸墨,“当然记得,我于纪事司堂上,要状告坑害宋静山之人,可徐主问我,我却一问三不知:我不知是何人害他,我不知是为何害他,我更不知其中是非曲直到底谁之过错……”
章连寻双目迥然,咬牙切齿,“可这必然不是宋静山之错!他一向行端坐直,路边见了师妹遭人戏谑,都要提剑上去出这口恶气,怎的去了琢心幻境,会重伤心智神魂,长老殿主却偏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怎能不为他闹上一闹?”
敢在监礼殿大吵大闹之人,从未有过好下场。
若不是杜岚初为他求情,将他丢来话玉堂好生反省,他恐怕要被发配风雪台,自生自灭冻死了事。
章连寻本就对修仙长生不感兴趣,便留在这无人问津之所,见了这言辞冷厉之青衫,成了这日日更新话玉之执笔。
五年过去,论及往昔,章连寻怒火未曾消减半分。
严格之见状,走向话玉堂杂乱无章的书柜,抬手就将上面摆得乱七八糟的书册给推了下来。
哗啦啦落了一地的典籍,露出了遮挡许久的墙面。
藏起来许久的字画,显出了笔锋锐利的痕迹——
话及根本,璞玉浑金。
章连寻见了此字感慨万千,自嘲道:“五年话玉,我都不知我在写什么根源,什么本性,倒是一堆烂字编了不少。”
“想不到天纵仙君也有自谦的时候。”严格之盯着字画笑他。
章连寻哼哼两声,走过来劈手夺过严格之手中纸页,“对这重写天人论事信手拈来的瑿玉山主,我可不得谦虚么?你别得意,我比你这根本不提笔,连烂字都编不出来的识得真人,还是强了许多。”
“仙君去哪儿?”章连寻见他拿着斩珀的文章出了门。
“去找我那菩萨心肠的初兰仙子,再救我们一条小命。”他抬手摇了摇,算是作别,“真人慢歇。”
监礼殿纪牍司案牍如海,众多黑衣子弟,忙碌录转山内山外世事,赶着时间分门别类送往各殿。
章连寻站于堂下,拱手等候。
杜岚初懒散依靠在堂上,翻来覆去的看斩珀百寸天人论事。
“师父,这斩珀年幼,胆大妄为,写出这等文章,必是要置监礼殿于不顾,伤我黑衣之威严,望师父明察。”
他说得义正辞严,仿佛句句在为监礼殿着想。
然而,杜岚初放下手中文章,挑眉看他,“既然如此,怎么不把这天人论事送去纪事司,却来寻我?”
章连寻站在堂下,垂眸低头回答道:“我是师父之徒,自然要听师父的。”
她可太了解自己这徒弟。
终日待在话玉堂,编纂些胡言乱语之事,唯有奇人传中字字句句,写尽章连寻藏于心底的愤恨无奈。
路见不平,挺身而出。
见了匪首,劫富济贫。
作威作福之人,必然不得善终,若是不小心让他们得了甜头,便会有仙子从天而降,教他们再世为人。
奇人传之中的初兰仙子,处处像她,又处处不是她,偏偏行事果断,斩妖除魔,得她一腔欢喜。
杜岚初站了起身,双手环抱,俯视着堂下的章连寻。
“我的好徒弟,你可知我为什么纵容你写初兰列传?”
章连寻拱手一揖,说道:“自是我写的初兰仙子嫉恶如仇、深明大义,与师父英姿略有一二分相似,深得观者喜欢,于师父威名有益罢了。”
“好、好!”
杜岚初笑得眉眼灿烂,被他说得心花怒放,笑意连连。
“若你能写出初兰仙子之气度,却不敢刊发这仗义之言,那话玉堂执笔的位置也不用做了。”
她于堂上走下来,仔细端详自己的徒弟,嘴角笑意不减,却看得通透。
“你是一分真心,九分筹谋,特地拿了这呵斥监礼殿虚有其名的文章,要叫我来做这个担保。换作往日,我定叫你待在纪牍司给我好好抄写案牍,累你一累,瞧你还敢不敢做这‘仗义’之事。”
“可今日,我见了这小小弟子之斥责,竟然心有所感。”
杜岚初双手展开纸页,字迹笔锋如言语般尖锐,让她不敢相信,这会是八岁稚子所写。
但她想起斩珀其人,小小年纪,被抓去纪事司,面对铁血冷面的薛昆锐,还敢泼墨挥笔,怒骂一声“老不修”,何等胆识气魄!
杜岚初勾起指尖,绕了绕长发,轻声笑道:“宗主一贯不以琢心幻境之事处罚弟子,怕因处罚在册,让后人钻了空子,暴露不出弟子的本心本性,影响呈天殿选。可若是不罚,这本心本性考量了又有何用?”
她长指微伸,往堂上一抓,殿中案牍典册齐齐作响,不多一会儿,就将新入山弟子的言行举止给拿到手中。
杜岚初身为纪牍司长老,随时掌控山中动向,极快找出了文章中所列无所收敛之人——谢之漓。
此子身为薛昆锐弟子,山中言语句句清晰,年幼稚童心性险恶,出了琢心幻境之后,这案牍列上的语句,也是令人不齿。
——若在幻境中让巴蛇把斩珀杀了更好!
——他成青衫,必定要报复回来,得寻师父为我做主。
——神算之言绝无差错,斩珀这人,不能留。
杜岚初逐片翻去,狠话看得她眼眸一沉,嗤笑一声。
罪状在册,没了琢心幻境之事,也够受罚了。
“今日话玉不得延误。”
她将文章还给章连寻,捏起手中案牍,有了定夺,“既然是薛长老的弟子作恶,那便让我这嫉恶如仇的初兰仙子,来做这监礼殿除恶的恶人。”
话玉午时推新,斩珀坐于膳房,听着齐子规激动言说。
“龟甲小蛇又与我算了一卦。”
“它道今日必定有喜讯传来,给了我一面肯定的花纹。”
“也不知是什么喜讯,我思来想去,都未能参悟,那便当做午膳有肉,是我喜爱的餐食,就是它所说的喜讯吧。”
齐子规笑得惬意,等着瞧瞧午膳,仿佛之前怕得不敢靠近、只想要回铜钱的人不是他。
小孩儿心性,着实可爱。
但斩珀手持话玉,时不时在核对时辰。
午时,膳房备好午膳,未迟一分,但热腾腾的饭菜上桌,斩珀手中的话玉,仍是昨日之事。
这般异样,令他微皱眉峰。
他以为严格之独当一面,必定会为他争取刊发,怎么连整个话玉都不动弹了。
要是话玉因此停滞,那他也只好取出碧玉青石笔,于天人山上空,挥笔书墨,叫众人品评一番。
注视着话玉的,并非只有斩珀一人,膳房传出窃窃私语,皆是话玉忠实观者。
“话玉今日怎的还未推新?”
“初兰仙子已经要力擒大妖,拔得头筹了吧,今日奇人传定然特别精彩。”
“你也看这个?这些仙家斗法,好生厉害,也不知道我学了天人论事所录术法,能不能触及他们一二。”
虽是年轻弟子们用膳时间,却止不住他们热议话玉之时。
如斩珀一般,手握话玉,密切注意动向的人不在少数,斩珀随便一听,都能从他们谈论之中听出章连寻编到哪儿了。
忽然,一道激动声音传来。
“更了!更了!”
仿佛号角一般,压下了众多吵闹,引得弟子们纷纷低头,手捧话玉,赶紧去看今日推新。
膳房骤然寂静,偶有一两人的声响,都变得突兀起来。
“初兰列传竟然停更?啊?”
“为什么啊?天纵仙君怎么不提前说的?”
“快看天人论事!”
一声惊叫,打断了他们对初兰列传停更的不满,惹得诸多弟子纷纷抬头,“今日在论琢心幻境!”
琢心幻境于入境弟子而言,不堪回首,不想再谈。
对膳房这些没能去过的弟子,充满吸引力。
得到一声提醒,他们也不管天纵仙君出了什么事,没有刊发新章,赶紧去瞧天人论事。
那位高深莫测的瑿玉山主,今日论述之事又将他们震了个彻底。
“琢心幻境竟然是考验的这些……”
“我听师姐说过几句,里面确实可怕凶险,好多人都跌落了深渊,葬身蛇腹。”
“……虽然是幻境,我师兄怕了好些天不敢碰水。”
“如此凶险之地,还要应付同门相残?这、这……”
四周吵闹非常,都被天人论事的话语说得心惊胆战。也许幻境之试离他们极远,但见了这阴险狡诈之徒,居然没有受到半分处罚,任谁都会觉得惊讶错愕。
于年少者眼中,天人山明察秋毫威严肃穆,从来不敢做坏事、生坏心,以免遭到监礼殿责罚。
谁知,这天人论事明明白白写着——
恶徒无所失、无悔改、无责罚、亦无所收敛。
霎时间,这惶惶不可终日的受害者,忽然就变作了他们,于心底深处困惑问道:“如此恶人,为何不罚?”
齐子规听得旁人激动探讨,也好奇起天人论事所写。
他凑了过来,与斩珀一起端详眼前字迹,不过片刻,他惊讶问道:“这瑿玉山主何许人也,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斩珀有理有据说道:“他能与仙家论道,又知天机谶言,自是山中修为高深的长老,对琢心幻境发生的事一清二楚。”
齐子规闻言点头,捧着话玉有感而发。
“既然是长老发言,必定清楚这阴险狡诈的家伙,就是谢之漓。我早晨听到黑衣同窗在说,谢之漓愈发古怪,还动手打了洪世望,没有半点同窗友谊,果然是没有得到教训,丝毫没有收敛。”
“瑿玉山主之问,也是我之问。善恶有报,不是天机子所言、天人山立足之本么?所以琢心幻境的恶徒,为何不报?”
他盯着话玉,与瑿玉山主同仇敌忾,惹得斩珀勾起笑意。
他们还没多说,忽然传来一道冷厉的女音,清晰回荡——
“诸位弟子听令,午时三刻,监礼殿内,惩处居心叵测、作恶多端之徒!”
每次写初兰仙子,我都好想快进到书店里摆满《初兰列传》,杜长老粉丝遍地,大家都爱嫉恶如仇的漂亮仙子剧情呜呜呜,可能还要再等二三十万字,我好气,电脑怎么还不会自己码字!
天纵仙君:?等一下,粉丝不应该都是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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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