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张狂凶猛的漆黑小蛇,似乎进了龟壳无比乖巧顺从。
斩珀怎么用手指去戳它脑袋,都懒懒散散的任由摆弄,铜钱叼得死死的,只剩那双青绿如琉璃的眼眸,不满的转动、眨眼,却无可奈何。
齐子规看得仔细,一时之间又怕又好奇。
“怎么回事?”他坐在一旁,看这小蛇眼睛懒洋洋乜他一眼,“我的铜钱还能取出来吗?”
赤焰蛇像极了随时要咬人的样子。
齐子规只关心他的天理昭昭,不关心这蛇能不能抽签卜测。
斩珀见他眉头紧皱,尝试伸手想帮他取出铜钱,谁知手指堪堪触及铜钱,还没用力,这狡猾的小蛇猛然往壳子里一缩,不出来了。
“……看来不能。”斩珀抖了抖龟壳,里面悄无声息,也没有小蛇再冒出头来。
“那怎么办?”齐子规急死了,凑了过来,盯着黑洞洞的龟壳缝隙,“能把它们赶出来吗?”
他极不喜欢这些盘亘的小蛇,一心只想让它们滚出龟甲,还他铜钱。
斩珀想了想,“不如,我们试试问它一问。”
“问什么?”齐子规睁大眼睛。
斩珀略微思索,说道:“就问点确定的事情,先瞧瞧这小蛇龟甲,到底怎么给出卦象的。”
两个孩童捧着龟甲,寻找到了全新的乐趣,院中桌上摆放着《命里集思录》,但厚厚的占测典籍,囊括六壬、摇卦、签文、星象、堪舆,却从未提及龟甲铜钱签又是如何卜算。
于是,斩珀手握龟甲,认真问道:“明日山中是否飘雪?”
话音一落,他就猛摇龟甲,终于将畏首畏尾的小黑蛇,给晃了出来。
字。
许是怕齐子规蛇口夺钱,这小蛇见他看清了,赶忙缩了回去,又只剩黑黢黢的龟甲。
斩珀看得莞尔,再度问道:“明日云长老是否缺席?”
小蛇颤颤巍巍,又叼着铜钱,探出头来。
仍是字。
两个问题,斩珀都清楚知道答案,天人山常年有雪不飘,云长老身为品学绝不缺席。
虽说无事不占,可这龟甲小蛇着实可爱,仿佛最初叼着铜钱探头出来,送出一字,是在回应齐子规:铜钱并未落在琢心幻境。
斩珀见这小蛇,胆小如鼠般缩回壳去,唯恐被齐子规捉住,了然说道:“既然两次都给我们送出了‘天理昭昭’的字面,就代表着‘否’了。”
“若是巧合呢?”齐子规十分怀疑。
斩珀见状,将龟甲强行塞了给他,“不信你再试试。这小蛇看着可怕,其实胆怯得很,唯恐你要把铜钱取走。”
他说得小蛇如此通人性,齐子规一脸抗拒。
毕竟琢心幻境之中,这些密密麻麻的赤焰蛇,将他吓得丢脸痛哭,此时窝在了捉摸不透的龟甲之中,神秘莫测,实在很难放下戒备之心。
然而,斩珀坐在他身旁,眼眸泛着期待的光芒,要看他用龟甲占算一笔,他才鼓起勇气,轻声问了一句:“你真的能占测凶吉吗?”
斩珀哈哈大笑,从未见过如此小心翼翼的占卦者。
这般问题,去问旁人,必定会惹恼执签算卦之人,万幸这是齐子规的龟甲,更庆幸里面的小蛇已被驯服,不会气得窜出来咬这主人一口。
果然,齐子规问完,捏起龟甲轻轻摇晃。
那只懒洋洋的小蛇,微眯着青绿眼眸,叼出了铜钱,花纹在上,与齐子规无奈对视,琉璃眼眸里了无生趣。
齐子规眼睛一亮,“花纹,跟方才的字面不同,那便是真能占测了!”
话音一落,小蛇仍是那副样子,委委屈屈的缩回龟甲,齐子规孩童心性,拿着龟甲晃了晃,却怎么也晃不出他的铜钱小蛇来。
“既能占测,我们便好生学学。”
斩珀见齐子规不怕那些小黑蛇了,赶紧将他拖到了书桌旁,翻开了《命里集思录》。
“就从这问吉的规矩开始吧。”
青竹峰远离殿堂,斩珀不便趁着夜色去话玉堂,就捉着齐子规学习卜测算卦,玩了许久的铜钱小蛇。
这龟甲里的赤焰蛇,本该凶猛嗜血,叼起铜钱的模样却变得乖巧可爱。
斩珀几次见它,都觉得琉璃小眼里写满了情绪,偏偏只能叼得铜钱,翻个字花,与他们交流。
虽是单钱单卦,但齐子规学得认真。
他原本吓得不敢靠近,摇卦摇多了,见多了小蛇,竟然也学斩珀一般,伸手去摸,惹得那双微眯的琉璃青绿眼,充满困惑,又依依不舍的去蹭他手指,舒服得豆大的眼眸一眨一眨。
一夜过去,他们虽然还不清楚这单枚铜钱要怎么算卦,至少齐子规克服了心中恐惧,喜欢起了龟甲里的漆黑生物,也不会想着蛇口夺钱。
临睡了,齐子规都还在困顿的与斩珀说:“明日我定要好好瞧瞧,这龟甲小蛇算得准不准。”
准不准得等到应验,斩珀与齐子规并未问过什么郑重的问题,权当玩耍。
第二日,没了熟悉的箫声打扰,斩珀却在辰时睁眼。
翻起身来,还有些不太习惯。
他与齐子规换上呈天殿的青衫,朴素简约的青云纹路,暗绣于肩,步入青竹峰白雪覆盖的庭院,只觉得与在传音殿时截然不同。
赴涓流早已在院外等着,一身青衫劲装干净利落,仍是短刀不离身,沉默的掠过一眼,算作打了招呼。
齐子规仿佛一觉醒来,学会了记仇,本来笑容灿烂,见了赴涓流便收敛嘴角,往斩珀另一侧靠了靠。
赴涓流视若无睹,握刀前行,并不觉得自己昨日所说的话过分。
青竹峰一行三人,缓缓循着呈天殿冰峰雪径,往天人山膳房走去。
路途可算遥远,到了堂内,已是坐满了弟子,吵吵嚷嚷的在聊琢心幻境之事。
“我见师兄准备充分,却没能入呈天殿,伤心了好久。”
“那可不,五年才开一次殿选,等候这么些年,师兄师姐们可都去了,谁知道这琢心幻境如此凶险!”
“我还听说,只有那个赴涓流,能拔出狂刀一斩,可她入了呈天殿,会不会被师父赶出——”
声音戛然而止,众多视线都见到了明晃晃的青衫,悠闲的走进了膳房。
需要在膳房用餐的都是入门不久的弟子,不仅不敢去那琢心幻境,连初霁殿的宗主教诲都没有机会聆听。
此时,他们见斩珀三人一身青衫,只觉脑海一阵轰鸣,听师兄们讲述三人入了呈天殿,也不过是觉得困惑。
等他们亲眼见了青衫入座,才渐渐升起了一丝实感。
“琢心幻境不是凶险万分吗?”
“赴涓流一身武艺,能过不觉稀奇,那斩珀凶神恶煞还能批人性命,也不是个善茬,但那齐子规……”
“我还以为谢之漓会入呈天殿,怎么回事啊……”
堂内吵吵杂杂,斩珀习以为常,入座用餐,只想早日寻得师父找些灵丹妙药,洗髓伐脉,辟谷了事,免得次次要填饱肚子,十分麻烦。
这呈天之选,能得宗主耳畔传音,大开琢心幻境。
但选出了三位青衫,却依靠着弟子们口口相传,不再昭告天人山。
许是宗主觉得,青衫入殿,便于旁的弟子划清界限,无须详述,可他必定没能想到,呈天殿的连竹心系孩童课业,还要叫他们次次随堂,好生学习。
师父的期望,令斩珀感动得食不知味。
他在周围弟子议论纷纷之中,思来想去,决定顺道去去话玉堂。
斩珀见齐子规还在慢条斯理的用膳,便低声叮嘱道:“我有些东西忘在青竹峰了,这就回去取。待会你与赴涓流一同去演武台,切莫独行。”
虽然齐子规身着青衫,与往日柔弱可欺的传音殿白衫截然不同,但这山中居心叵测者不知凡几,哪怕赴涓流无情,也不会眼睁睁见到齐子规受欺负。
斩珀想法极好,齐子规却皱起眉来。
“我不要和她一起。”言罢,他还拍了拍腰侧锦囊,“你且放心回去,我有龟甲,我是青衫,不必担心。”
一脸独立自主的倔强,绝不依靠诋毁他傻的赴涓流。
斩珀哭笑不得,视线扫过赴涓流,不去管齐子规小孩子的记仇,点点头便在周围弟子好奇视线中离去。
话玉堂离得较远,斩珀捏起法诀,学了川菱的凌空之术,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堂院。
他本以为话玉堂空无一人,谁知刚进去,就见章连寻愁眉苦脸,奋笔疾书。
话玉午时推新,章连寻这般痛苦模样只有一种可能。
“章师兄还未写完?”
“快了快了。”他头也不抬,回得虚弱无比,似是已经熬了一整夜,“我再把初兰仙子徒手碎灵玉这段改一改……”
他手中毛笔挥来摸去,沉浸在彻夜改稿的痛苦中,忽然一顿,回过神抬头盯着斩珀,见鬼般大声叫道:“啊!”
“嗯?”斩珀挑眉看他。
“你!”章连寻蹦了起来,毛笔直指斩珀,“你怎么穿着青衫!我还以为是严师兄!”
青衫白衫,相差极大,于章连寻困顿不堪的余光里,一瞥便知。
他还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了,连严格之的声音都听出斩珀的幻觉了,却在“章师兄”这般称呼里卡了壳,清醒过来。
斩珀见章连寻一脸错愕,只觉自己来得极对。
“我昨日去了琢心幻境。”
“啊……”章连寻知道。
“过了四关之试,入了呈天殿,自然身着青衫。”
“啊?!”章连寻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神魂困顿,听出了幻觉,“你过了四关,你?怎么过的,这么好过吗?”
他顿时文章不写了,赶紧奔了过来,坐得太久双腿都变得麻木,一瘸一拐得直奔斩珀,要逮着他的好师弟一番讨教。
“你可别说你跟严师兄一样,只写了一篇文章。我不信,这绝无可能。”
章连寻眼睛都发直了,抓着斩珀坐在桌旁,重新拿笔,“你现在说,你说我写!”
“章师兄也想入呈天殿?”斩珀以为,章连寻这般监礼殿黑衣,乐于蹲在话玉堂编纂列传,自由随心,对呈天殿丝毫不感兴趣。
此时却热情无比,眼眶下方一片青黑,也要先问清了琢心幻境之事,才肯罢休。
“我不想。”斩珀猜得没错,章连寻说道,“这话玉堂安静清幽,无拘无束,谁要去呈天殿当什么冷面青衫。”
但他却说:“我这是为宋静山问的,快说,我还要赶在午时前改完初兰列传呢。”
平日章连寻没心没肺,对自己的室友宋静山却格外用心。
斩珀勾起笑意,抬手拿过章连寻压在桌上的空白纸页,“章师兄,你去忙初兰列传吧,我此时过来,就是要一五一十写尽琢心幻境之事,必定详尽无碍,绝无隐瞒,今日午时,手持话玉之人,定可看得一清二楚。”
章连寻熬得发直的眼眸盯着他,差点没能领会斩珀的意思。
“今日话玉的天人论事,你于前几日编写好了……你要重写?!”
他脸色尽是宿夜未眠的痛苦,还有得知斩珀要临时改弦更张的震撼。
想他章连寻执掌话玉多年,次次都要逼近推陈出新的时辰,才能得一页满意的文章,平日若是有了灵感,挥笔而就,必定囤起来,逐日刊发,省时省力。
琢心幻境开启之前,斩珀已是写了许多天人论事,份份都得谬论兽许可,让连夜改稿的章连寻好生羡慕。
此时,斩珀驱使碧玉青石笔,挥毫泼墨,丝毫不觉得惋惜。
还悠闲自得的看他。
“重写一篇,又有何难?”
章连寻被他震得头脑发昏,好一个瑿玉山主,临时改稿重写一篇说得如此轻松,章连寻简直想把笔塞给他,叫他帮帮忙,也给写完今日初兰列传,好早些躺回床上解脱。
然而,章连寻想法方从脑海走过一道,眼前纸页已在碧玉青石笔纤细笔尖,洋洋洒洒列出了斩珀之言——
琢心者,验入境弟子心性,方得福德。然入境之人,有错无罚,即是徒劳一场,有何意义。
章连寻看得骇然,斩珀这字字句句,胆大妄为,还评论起琢心幻境有没有意义来了!
“你这、你这大逆不道。”章连寻焦头烂额,“琢心幻境四关,从未对外公布过考量规则,人人不同,次次迥异,宗主定是以免众多弟子投机取巧,才不对外宣扬的!既然不对外宣扬,这是非对错,有入境之人自己知晓便是,何必还要广而告之?”
解释得合情合理,斩珀并不认可。
“人人不同,次次迥异,依然有心怀不轨之人包藏祸心,那又琢的什么心性?”
斩珀见不惯谢之漓未受惩戒的嚣张跋扈,更难以容忍天人山对居心叵测之人一视同仁。
“虽是幻境,但害人之行并非作假,难道就他是天人山弟子,这天人之山就要听之任之,让他自行施以惩戒吗?”
斩珀见过无数恶人,不受其罚不改其心,什么自行反省、自行顿悟都是一句空话,妄图等待他们弃恶从善,也不过是痴人说梦,徒增笑料罢了。
既然这监礼殿未尽监礼之责,这传音殿未能传遍圣音,这呈天殿不问世事,这藏锋殿神出鬼没,连一山之主都要藏着掖着,那么斩珀作为曾经点拨过灵泽圣人的师长,不介意再替天人山开山祖师,再行一次善道。
他笔下字句锋利,绝不留情。
“宗主不愿说的,那便让我来说。”
幻境中对恶徒的处罚虚无缥缈,那便让它此刻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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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