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桀骜之人,似乎没想过斩珀会杀气如此之重,他神色片刻诧异,往后一躲,复又挑起笑意。
他轻佻笑道:“我很好奇,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模样?”
斩珀闻言,蹙起眉峰,只觉得“自己”此时格外碍眼。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声音,却因这笑意,泛起截然不同的轻浮放荡,让他怒气上涌。
他一刀未落,再是一劈,寒光利刃于风雪之中呼啸而去,心中万千刀法,无须旁人指点,处处杀招,直奔那人。
“我应是你最为亲近信任之人。”
那人游刃有余的躲开,见他攻势更狠,墨色柳眉微微困惑,声音仍是悠闲,“你怎对自己信任之人,还如此凶狠。依我看来,你对待我,比对待你所恨的仇人,还要无情万分。”
当然!
谁会对一个假货留情!
斩珀无暇回他,手中风雪刀已是裹挟怒火,按捺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他恨李凝铁的背叛,愿杀之而后快。
但他更恨眼前这人,竟敢坦然假扮他的外貌出现,若不能将其斩落当场,碎尸万段,难以消除他起伏不定的厌恶。
千百年来,无数人想要捉他、杀他。
以他名义招摇撞骗者不知凡几,唯独眼前之人胆大妄为,现身于前,还有胆子问他: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模样?
——自是恨不得扒皮抽筋,抓出内里假冒者真容的模样!
风雪刀极为锋利,可惜斩珀空有招式的刀法,毫无灵力附着,并不能伤及那人分毫。
然而那人并不出招,戏耍般躲开攻击,饶有兴致的猜测起来。
“你最信任之人,是你早逝的父亲?你能占会算的师父?”
那人修为极深,还有闲心凝视斩珀,想从斩珀神色中分辨一二,“还是——”
“滚!”
斩珀一刀回挑,抓住了此人悠闲空荡,狠狠将那张属于自己的脸,挑出一道深邃伤口。
鲜血于那人脸颊流下,神色错愕,难以置信的抬手抚摸,似乎惊讶于斩珀划破了他的脸。
可他的神情、他的动作、他的错愕,在斩珀眼中,宛如玄胜仙门那夜,血痕浸润衣衫的自己,激起了深埋许久的恨意。
斩珀双目黑沉,声如冷刃,“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他是谁。”
“哦……”那人拖长声音,骤然声调高扬,“他定是一个死人!”
话语之间,一道狠厉的劲风袭来,猝不及防的打在斩珀手腕。
风雪刀被那人一招劈飞,远远落在雪地之中,发出铿锵一声,直插地面。
斩珀被人钳制住咽喉,呼吸困难,眯起眼眸,见到近在咫尺的黑色眼睛,倒映着他痛苦不堪的脸。
那人熟悉的声音,仍在耳畔。
“若我此时杀掉你,就能送你与他相逢了。”
哈。
斩珀想笑,此情此景何其讽刺。
是他误信旁人,导致自己命殒当场,又是他进了琢心幻境,被“自己”送上不归路。
有始有终,不失为另一种结局。
只是这人信誓旦旦,诸多猜测,非要找出个斩珀的可信之人来。
但这人从未想过,能被斩珀亲近信任的,没有旁人,唯有他自己!
“笑什么?”
那人手劲一松,似乎窥探斩珀所想,比杀了斩珀更有意思。
斩珀呼吸顺畅,手指掰住那双莹白有力的手掌,声音稚嫩,咬牙切齿吐字清晰道:“你、可、笑!”
那人笑意渐深,将神机仙君沉稳悠闲的气质破坏得彻底,变得阴暗险恶起来。
他手中力气骤然收紧,眼眸泛着嗜血快意,“待你死了,我倒看看是谁可笑——啊!”
霎时,那人惨叫一声,斩珀眼前一黑、一亮,头脑昏沉之间,他已趴跪于地面,捂住脖子,痛苦咳嗽起来。
斩珀急促喘息,找回了视野。
他抬眼望去,就见到身穿碧绿琉璃衫之人,与一道持刀虚影,打了起来。
风雪席卷之地,虚影泛着浅浅青色,几乎没入一片风雪之中。
若不是刀刃寒光,与碧绿琉璃衫抢眼衣袂翻飞,斩珀都要分辨不清这道虚影的动向。
不过几招下来,恣意张狂的凶徒已是不敌。
斩珀看得分明,那人拿不出碧玉青石笔,也不会什么掐指念诀的术法,而是徒手与这虚影的刀光相接。
倏尔,那人不敌刀影,后撤躲避,已是不敢再近斩珀半步。
他眼神微眯,盯着虚无掩映在雪地之中的身影,不屑的嗤笑一声。
“我道是谁?”
他认出了这道虚影,语调轻浮。
“濯风雪,想不到你死后,竟阴魂不散,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斩珀未曾听说什么濯风雪,但他闻言想起了失手的风雪刀,视线一扫,就见风雪刀竖插于地,堪堪在虚影方寸之近。
“不说话?正好。”
那人从袖中取出一支深绿筇竹,握于手中,轻声笑道:“一缕残魂也敢与我较量。”
他筇竹作武器,直杀濯风雪虚影而去。
护佑斩珀一般的濯风雪,似是怕极这支深绿细长的筇竹,刀刃都挥得有些勉强,步步退后,难以对敌。
斩珀见虚影孤立无援,忍着疼痛,迅速往前,狠狠拔出地面风雪刀。
若是濯风雪为风雪刀之灵魄,他可与之并肩一战!
刀刃重回斩珀之手,竟然不似平日那般沉重。
斩珀握刀轻挥,方才空有花架子的刀法,仿佛灌注了灵气,带起肃杀风声,连飘落的雪花都席卷于刀尖,凝出了彻骨寒冰。
这当是濯风雪助他。
斩珀心中一清二楚,他看向前方与虚影缠斗的碧绿衫子,果断随心所欲一劈,那濯风雪手中刀光,紧随其上,不再畏惧区区筇竹,挥刀干净利落。
不过瞬息,斩珀便找到了风雪刀灵气所在。
以他手中刀,驱使刀中魄,即可带出杀招,刀刀至敌。
无须斩珀出声多言,他横劈竖砍,冲杀碧绿琉璃衫,濯风雪的灵魄立刻就会随之挥刃,以刀锋断其竹。
在斩珀与濯风雪合二为一的攻势之中,碧绿琉璃衫之人,不复游刃有余的模样,逐渐落于下风。
斩珀数千年武学刀法,在虚影薄弱灵力相助之下,能发挥出万分之一,已能轻而易举破敌招架!
须臾之间,斩珀持刀与濯风雪一招横贯而去,深翠筇竹被寒光刀刃一掠,竹叶片片碎裂,只剩下了一支光秃秃的竹竿子!
斩珀再是一招穿影留痕,敌手猛然一躲,堪堪击碎了高束起长发的玉冠,搅碎了缕缕长发。
那人披散长发,半遮于面,神色讶异。
斩珀倒是不心疼假货散落一地的黑色长发,恨不得削掉对方头骨解恨,但那人却手持破落筇竹,以仙君之容貌落得潦倒非常。
“好啊、好啊!”
他气得笑意狷狂,难得愤愤不平放出狠话。
“若是再让我见到你,你必死。”
斩珀不知这人说谁必死,可斩珀知这人不能再活。
他见碧绿身影仿佛要逃走,立刻出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风雪之中笑声阵阵,似是畅快于斩珀要知晓他的姓名,何其得意,全然不顾斩珀问来是做寻仇之用。
“记住,我叫寒尘,字旋之,论辈分,你应该叫我……”
碧绿身影随风而逝,唯留隐隐约约二字——
“师兄。”
斩珀听得清楚,这胆敢假冒他的疯子,竟然是连竹的弟子?
他立于风雪之中,恨不得杀出琢心幻境,问一问灵泽圣人:到底设个琢心幻境做来何用,怎么还安排呈天殿弟子亲身入境,为难未来师弟的!
幻境雨雪随着寒尘离去,慢慢变小,逐渐停歇。
而斩珀身旁的濯风雪,沉默不语。
他身影虚无,不过是寄居于风雪刀的一缕神魂,容貌晦涩不清。
斩珀只能见到,他黑色长发干练的束于脑后,右手紧握刀刃,双目直视寒尘消失之处,保持着戒备,未曾分与斩珀一丝视线。
在雪花片片飘落之时,濯风雪淡淡的消失了身影。
唯有斩珀手中风雪刀,寒光不减。
仙家法器千奇百怪,寄居于刀刃兵器之中的神魂灵魄数不胜数。
风雪刀又是薛昆锐得意之作,有灵魄存于刀中,斩珀并不惊讶。
但他惊讶的是,濯风雪穿的是一身浅淡如白的青衫,亦是呈天殿之人。
他在雪中慢慢前行,原地已经没有了身负重伤的李凝铁,却留着他遗落在地的刀鞘。
还刀入鞘,寒光尽敛。
这一场风雪乱战之中,斩珀看得清楚。
呈天殿的师兄要杀他,呈天殿的灵魄要救他。
他站在冰天雪地之中,一时难以分辨,这究竟是藏锋之关,还是呈天之关,又不知怎样的结局,才算是过了关隘。
雨雪已停,斩珀与寒尘留下的杂乱脚印,已被掩盖在了厚重雪地之下。
无人指路,无人接引。
斩珀只能手握风雪刀,循着前方漫长孤寂的道路,迈步而行。
惨白的雪景,一如天人山亘古不变的冰霜,矗立着寥寥松柏枯木。
斩珀不知自己行了多久,走了多远,只觉身侧雪景渐渐变为暖春,又渐渐归于一片茫茫的青色。
那些青色,由生机盎然的青树汇聚,又慢慢荡漾出青碧湖水般的波纹。
景致溶于青山绿水之间,待斩珀回过神来,眼前只剩下一块块立于青色水痕之中的石碑,呈现弧形环绕,块块回护着最深处。
这不像是山林,更像是苍穹广袤星河之下,空旷寂寥的幻境。
斩珀停了下来,仔细端详身侧石碑,却发现它们并非青色,不过是遍布了青苔,攀附了蔓藤野草,才幽幽散发着青光。
石碑上方刻痕深邃,好似修为高深之人,一笔一笔刻写出了它们身上字迹,留于此间千百万年,看尽沧海桑田,星斗变迁,不曾挪动分毫。
斩珀觉得有趣,逐一查看起来,他细读了几块碑文,才发现这些字迹,绝非一人之手笔,而是横跨了斩珀所知的无数朝代、地域。
有人间大篆、晋楷隶书,亦有梵文密语、仙山云纹。
刻写于石碑的内容,更是散漫得随性随心,不得章法。
一碑道:昨日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应是有人渡劫。
一碑道:人间冷漠者多,仗义者少,我愿为人之仗义,却天下严寒。
又一碑道:无事、无思、有所烦,想困觉。
前言不搭后续,石碑与石碑之间似乎也并无关联。
斩珀一个一个看去,总觉得像是脾气各异的众多修士,随手为之,偶有几句感慨、几句见闻,并无特殊之处。
“谁?”
一声苍老慈祥的询问,从石碑腹地传来。
斩珀停了脚步,转眼望去。
万千石碑林立于青色水痕之上,层层叠叠,遮挡了他探询的视线。
“你如何来的此处?”
老者声音又问,暗含困惑,可发声之人仍是慈祥温柔,仿若老者询问无知孩童一般,轻言细语。
斩珀不知如何作答,便如实说道:“我是顺着琢心幻境,无意中走来的。”
“啊。”老者闻言,话语带笑,“琢心幻境,原来如此。许是灵泽圣人,觉得你资质过人,送你来了此处,你一稚子,能过四关着实稀奇。”
“为何稀奇?”斩珀虽未通过四关,仍是扬声询问。
老者朗声笑道:“监礼之关,以妖兽为题,洞察弟子恪守礼节与斩妖除魔之能,武德兼备者能过之。”
“传音之关,以天机论调为题,考量弟子仁义智信,深懂世间公正道义者能过之。”
“藏锋之关,以幻象为题,窥见弟子秉性,验其言行合一,透彻本心,表里如一者能过之。”
“呈天之关,以人间万事万物为题,得灵泽圣人之颔首,方可过之。然而,入关者甚多,过者寥寥矣。”
老者慈祥无比,喟叹感慨道:“我听你声响,不过十岁,你一稚子能武德兼备、明察公义、表里如一,又得灵泽圣人首肯,怎会不稀奇?”
这句句说得在理,将琢心幻境四关列得通透,已是大加赞赏斩珀有勇有谋,前途无量。
可斩珀立于碑林之外,实话实说:“我今日过监礼之关,并非以我之武德,而是靠了同伴锦囊之中的灵物,强行破之。”
“虽说传音之关,区区文章,简单透顶,但论题囊括之问,繁杂虚无,任谁去写了,恐怕也与我写的相差无几。”
“再说这藏锋之关,我不杀该杀之人,不敌作恶之徒,怎么过的,我并不知晓。”
“要谈那呈天之关,我更是无处可说……”
斩珀看了看青苔附着的石碑,“难道这里,不是呈天之关吗?”
石碑林立之处,重归寂静无声。
唯有斩珀脚下水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宛如传讯一般,汇聚于碑林深处。
慈祥老者悄无声息,仿佛已从此处消失了踪迹。
只剩下斩珀一人,待在原地,等不到任何回响。
碑林寂静清幽,斩珀深思片刻,继续迈步向前,脚下踩出道道水痕,渐渐往深处震颤。
忽然,老者发出一阵笑声,如同恍然大悟一般,抚掌笑道:
“原来如此,是我想岔了。”
斩珀闻言驻足,还没出声,又听得老者继续说道:“你今日所做之事颇为有趣,怕是徐主都未曾想过,会有玉灵夫子之甲,吞了他精心饲养的赤焰蛇。这监礼之关,武德兼备者过之,偏偏徐主闭关,由薛长老代为修正,却没想到,于行事凶狠的薛长老手中,你们竟是活着过关的。”
活着?
斩珀竖起耳朵,敏锐抓住了老者笑谈之事。
难道这监礼之关,本就死人可过?
他未能道出疑惑,老者笑声仍是慈祥,“我更是想知道,你于白狐眼前落下的文章,是从哪里看得、哪里学得?呈天之书请降雷劫,可评天理昭昭,古往今来,唯有一人修得。”
“你为何‘能’?”
老者似乎能见到幻境之中发生的一切,方才沉默许久之时,仿佛已在哪里,将斩珀在琢心幻境里的言行,通通看了一遍。
斩珀站于原地,握紧风雪刀。
他无法断言,石碑深处的老者是敌是友,但他敢写敢当,不曾畏首畏尾。
“并非我从哪里学来的论调,而是我生于此间,绝不悔改之诺言。”
斩珀朗声答道:“只因世间公正对错,必须有人评判论断。我不管呈天之书多难,也不管要修行千万年才能习得,有我一日,便要有天理昭昭,天下公义。既然古往今来唯有一人愿为公义执言,我可做第二人。”
他言语铿锵回荡,于清静幽深的碑林掷地有声。
话音一落,脚下青色水痕,骤然波荡出阵阵痕迹,青光从深处绽放,急切的奔袭而来,照亮块块石碑,连苍穹星河都闪烁起夺目光芒。
这漫天青光,比他在天人山所见之光,更为深邃夺目,如射出的利箭一般,穿透了所有石碑。
光亮刺眼得斩珀抬起衣袖遮挡,才能缓过神来。
斩珀难以睁眼,却听到老者平静声线,自言自语般絮絮叨叨。
“你一稚子,能深明大义,心性坚定,我着实欣慰。”
“天机诏令仍是难懂……”
“也不知今日是为了何事,光芒如此炽烈。”
“可观其字形,又不像是天机谶言,好生奇怪……”
老者并未再问斩珀半句,始终叨念着青光所指。
有了这青光与老者之言,斩珀立刻懂了,他不在琢心幻境之中,而在呈天殿中!
等了许久,青光才渐渐收敛,不再刺目。
斩珀放下遮挡光亮的手,一睁眼,身旁青苔遍布的石碑,竟然不再是方才的刻痕,一瞬之间全都变了痕迹。
深刻螺纹,盘旋扭转,确实如老者所说那般难懂。
但斩珀看得清楚,懂得透彻,愣于当场。
那是仙笔痴迷的密文,更是它热衷故弄玄虚时以画代字的小把戏。
这片片林立石碑,青苔掩映的崭新纹路,欢呼雀跃的写着——
主人,你回来啦!
斩珀进入天人山机房。
斩珀语音解锁服务器。
斩珀获得仙笔加密通讯。
评论区掉落红包,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