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岚听到争执声,立马中断谈话,跑进院内。杜慧明侧头望向远处的树林,垂了眼,转身进入。
是十四岁的王寸和十岁的许文因对练起了冲突。杜慧明将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年分开,冷脸质询。
王寸看着哭得贱兮兮的许文,恨得牙痒:“是他先动真的。”
“我没有……我只是刚学会这套拳法,下手没使好力。”许文眼泪鼻涕刷刷掉,身形又瘦又小,委屈的模样惹人生怜。
两人你一嘴我一舌,谁也不让谁,加上许文哇哇大哭,胡岚也辨不出过错方,索性叫两人回房禁闭,写完两千字检讨才能吃饭。
杜慧明眉头轻蹙:“这俩识字不过百,叫他们写两千字内省书,比挨板子还难受。”
“你别想着为他们开脱,自己都深陷泥潭呢,”胡岚叹口气,“这些天你不许离开书院,否则就不用回来了。”
“其他人继续上课。”
胡岚这次来坞城,本是越国这边的负责人联系她商议书院扩张的事宜,没想到刚来就碰上这头疼事。
根据这一年多来她和书院众人的观察,杜慧明性情温和,不似好斗之人。眼下江湖上的那人,多半是假借他之名造势。
只要真杜慧明的身份不被人识破,这件事就扯不到书院头上来,但她心中还是隐隐不安。翻了翻书卷,胡岚还是招来信鸽,传书线人调查。
至于两小孩打架的小插曲,她根本没放在心上。毕竟这在任何地方都正常得很。
一里外的高树上,雨轻音抱剑敛眸,那个杜慧明是修士,与情报无异。看此情此景,他是在此当教书先生。
但还不能妄下断言,思虑片刻,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鹤,注入念力后呼气将其吹起,朱砂点就的双眼发出微光,随即振动双翅,向远处飞去。
夜深人静,学子舍的灯火已熄,除了东西两处对厢还各燃着昏黄的光。
杜慧明提着食盒,推开西厢的门,王寸正趴在桌案前,望着面前的白纸狂叹气,纸上晕开的墨迹快将周边的字迹都淹了。
杜慧明探头看了一眼,直呼惨不忍睹。过去两个时辰了,他还没写一页纸,至多五百字。
见到先生,王寸大叫委屈:“杜夫子,我真没有欺负他啊,是他说想切磋我才和他对练,谁知道他招招打我要害处,我这才火了。”
“他这不是君子行径。”
杜慧明揭开食盒,晚饭端出来递给他,笑了笑:“你要学会面对,这世上,不都是善良的好人。”
王寸抱着肉夹馍欢快的啃,听了他这话顿了顿,疑惑道:“可我们书院的学子都是兄弟姐妹啊。”
“那你为什么生气?”杜慧明抱臂,“正因为他没和你相同的感情。”
“杜夫子,我不懂您说的,”王寸迟疑,“许文他虽然过分,但肯定只是下手没分寸而已,我很生气,但不会一直怨恨他。”
杜慧明无奈笑笑,摸摸他的头:“你这孩子,空长四肢,不长脑子,以后会吃大亏的。”
王寸咧开嘴笑:“我识文通字不行,但体力好,我都想好了,等十五岁出院,就去东家的惠丰酒楼做护院。有聪明的掌柜动脑,要我动什么脑子?”
“真傻啊。”
半柱香后,东厢房被推开,桌案前已无人,写好的两千字内省书被压在砚台下,床上鼓起一个小包。
“知道你还没睡,过来吃饭。”杜慧明朝着床说。
鼓包没动静。
“与师长负气,禁闭可延长至三日,这是文武术院的规矩。”
这才稍稍有了响动,瘦弱的少年穿好鞋,慢慢吞吞挪到书案前,眼角还挂着泪。
“你在委屈什么?”
“为什么夫子要先去看他,才来看我?”许文声若细蚊。
“因为他伤比你重,因为你蠢。”杜慧明慢条斯理刺激人。
“你说什么?”许文声线拔高,双手攥得发抖。
“你讨厌他,却要以己之短博他人之长,这不是蠢?”
“我,我没有讨厌他。”许文声线又弱下来,心虚的耷拉眼。
杜慧明嘴角不自觉轻弯,因身高差别,他自上而下的看着少年,眼中仿若有蔑视:“是吗,那你以后要注意,动手不能失了分寸。”
“嗯。”
“真正的强者,要么伺机而动,要么一击得胜,这么又挑衅又失败落得撒泼打滚博同情的下场,真的很丑陋。”
许文惊愕的抬头,来人已提起食盒离开,他心中愤恨又委屈,甚至没发现杜慧明没留晚饭。
第二日,和风微熙,两少年将内省书交给杨柳,王寸冥思苦想一整夜,最后硬是将“我错了再不打同门”八字重复了二百五十遍,惹众人哄笑。
许文的遣词用句则丰富得多,通篇检讨反思自己如何如何不对,字字诉情,连王寸听后都忍不住拉住他再次当面道歉。
许文只是很浅的笑了下。二百五在坞城可是骂人的词,王寸在暗暗讽刺他。
少年人血气方刚,产生摩擦也不是什么值得人留心的大事,日子一天天过,胡岚这段时间很忙,只叫杨柳注意看着杜慧明,自己和越国商行的主事前后奔走,仅仅两个月,又在越国通州开了五间书院。
文武术院收授学生不收分文,反而包吃包住,十五岁出院后无处谋生还包工作,一经市井相传便闻名曲江沿岸十三州,他们原有的十座书院已无法容纳,只能朝南扩张,这也是胡岚的预期。
她的志愿是将文武书院开满九州。从王府带出来的金子足以支撑她开上百书院,而经过这几年的运营,钱庄内的本金又翻了十番,现在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越国商行的主事叫钱锋,两年前他被前雇主抄底赶人,幸而被胡岚碰上,本来她就缺个账房驻守越国,当下便雇了他。
不知是不是运气太好,她捡了个宝,钱锋能干又忠诚,起初她只在坞城开了个胭脂铺子试水,仅仅过去两年,他便将其经营成越国北片的头字号。
不知不觉等胡岚想起来时,江湖中那个杜慧明已经挑战过会元镖局的老大,这天茶馆又爆满,无一不在说那日战况之激烈,若要问结果,肯定是杜慧明赢,这是所有人心里唯一的答案。
雨轻音收到回信时,已过去一月。这一月间书院的杜慧明举止端方,他身上虽有修士炼化灵气的气息,但很稀薄,像是伤到经脉后的残像,这倒很符合他归隐的原因。
信中说四处踢馆的杜慧明身上无魔气,只是普通凡人,传信纸鸢上还附了他的影像,与书院的杜慧明长相并无二致。
那,到底是谁有问题?
摸了摸袖袋,雨轻音抽出一张白符,轻唤口诀,符文呼应,空中映出对面景象。
“何事?”张弦站立在竹筏上,一身白衣如云,江风将她的发丝吹得翩飞,眉眼温柔宁静,宛若洛水神女。
“的确遇到事了,”雨轻音眉头微拢,“术法方面你是行家,可知有无能隐藏魔气甚至阻隔探视的易容术?若有又该如何解?”
“若因施术而无法被窥探,那么只能说明探视之人的修为在施术人之下,”张弦沉吟,“但若是魔识夺舍,即使修士修为再高深,对方不主动暴露魔气你也探不出。”
即使是夺舍,也不会有两具相同的身体可驱使。这么说,那便是他们这方的修士修为比对方低。
雨轻音大惊,这种灵识之间的压迫,若存在于下位者对上位者,那便十分容易被识破。他当即也不顾得灵符还在通信,立即向剑中注入灵力,试图与对方通信,然而换来一次次黯淡。
他彻底慌了。“青玄,师姐或许有危险。”
张弦心下沉了沉:“她在何处,我赶去支援。”
雨轻音摇摇头:“我去吧,御剑更快,看你身后地貌与曲江相似,若你在沿岸,帮我留意文武术院,尤其是坞城的分院。”
白纸失去灵气,被风吹落江中。张弦回头:“阿笙,放推水符,我们在江下游五百里处下岸。”
“是,师父。”少年从怀中甩出两张黄符贴上竹筏尾部,青竹瞬时如破浪之箭,飞速而行,一息十里,压起的水浪差点打翻江边的渔船。
年迈的渔夫稳住船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刚刚那是什么?我花了眼?”
纵使御剑日行千里,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当雨轻音联合梧州分部同盟找到蔚如风时,她全身筋脉尽数被废,佩剑流云已成一堆碎铁,通信用的灵石被埋在其中,发出淡淡微光。
“还有气,快给她喂护灵丹。”跟随而来的医修大喊。
盟众来来往往,或惊或喜,或仓惶或悲伤,雨轻音站在半人高的芦苇丛中,脸色冷若冰霜。
经过两天一夜的抢救,蔚如风的命是保住了,可没有苏醒的迹象。
现场已被来来回回勘察过数十遍,无魔气残留,无魔物出没的迹象。看样子真的只像被凡人打成重伤。
可凡人真的能重创修真者?说出去谁信?
无魔气残留,便无法使用灵器追踪。真是好手段。
两天后,萧惩亲自来梧州,仔细询问来龙去脉。
“这是个线索,能独自将剑宗长徒重伤至此,至少魔主以上等级。”
“既然是魔,为什么他没直接杀了她?”雨轻音面无表情道。
“可能,你真的只迟了一步。”萧惩打量他的神色,不忍道。
又是迟一步,永远迟一步。
雨轻音手掌青筋暴起,闭上眼:“全是我的错,是我轻敌,才致师姐陷入死境。”
“谁能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人都能是魔主呢?这纯粹是运气不好。”同来的老道人安慰他。
“你们还没能请动神器继承人?”
堂中众人神情各异,怎么这个少年人说话如此轻狂,听这语气似有几分责怪的意味。
岂料盟主萧惩丝毫不气,语气中似乎还带些许愧疚:“的确,只有配合神器才能杀灭高阶魔种。”
“现在是何光景?人不配器,无能至极。”雨轻音冷冰冰吐出几个字。
“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一白胡子老头拍案而起,“你可知上古神器之隐秘,他们的后人从不轻易露面,不知寻踪之艰辛,只会撒泼!”
“我没说别人,只说自己。”黑衣青年拂袖而去。
萧惩默默叹了口气。他说得没错,目前纵使神器现世,也无人能驱使。
灵海珠蕴含无穷灵力,但目前只能嵌在他体内轻易动不得,稍微过度释放灵气都会导致诛灵印失控;浮光锦万印之首,但认的主还未突破瓶颈;诛邪弓、沉渊剑威力极大,反噬也极大,张氏族人从未有再次使用者;万世书启用条件苛刻;招魂铃无攻击之效;高氏后人仍稚嫩;破术眼只能防守;还有一件神器,甚至连他们九脉后人都不知道在何处,是什么。
书院外的那道气息终于散去,杜慧明趁夜半,一念千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精准降落在那位四处斗殴的另一个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