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乱眼。
女子盘坐在桃花树下,凝神静息,淡粉色花瓣滑落在眉心亦浑然不觉,雪白色的裙摆铺洒在草地上,兜满粉雪。
半大的少年着一身青灰色长衫,侍立在不远处,望着师父出神,眼神不似平日般懵懂无害。
昏暗的视界中,她再一次尝试输出念力,与过往千万次失败不同,一团金红色微光开始闪动,从遥远的北方照来,与她神识相接。
成功了。
金色微光自她眉心浮动又消失,看得冯笙五味杂陈。
片刻之后,张弦收纳意识,睁开眼,吐出浊气。
“师父,徒儿方才,似乎看到您周身有灵气浮动。您的修为已恢复?”少年扬起笑脸。
虽已过去五年,少年的身形却没什么变化,可能与他天生体残有关,整个人都停止了生长,一直保持着十三四岁的外貌。
但他修行天赋极高,虽身体上的残疾影响了体术训练,可意外能通符道。
仅仅五年,便能掌握五十余种符术和三十余种阵法,威力可杀中阶魔物。类比修士境界,可抵第四境开阳。
若能持续修行,加以引导,日后必定大有可为。
张弦弯了弯眼睛:“这几年追遍中州各大灵脉吸取五行之气的努力没有白费,高仁慧下的禁断咒导致我失去与天地的感应,现今总算一丝一丝将其消磨。”
“那师父可再使符术了?”冯笙睁大眼睛,满脸期待。
张弦望着这个少年,温柔摇摇头:“还不行,为师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还是要靠你呢。”
少年红了脸,转而拍拍胸脯:“不怕,我来保护师父。”
“好。”
春风拂过,又带起一阵桃花雨,白符从胸口飞出,金色符文从纸面跃然而出,在空中飞速旋转,尔后化为一张虚空镜。
黑衣男子出现在镜中,看到这边的场景,眼神微愣,随即笑了,点点自己的额头:“额上是春神赐福?”
张弦摸下来一片粉嫩,亦笑开:“的确得春神庇佑,我能感召到浮光锦了。”
雨轻音挑挑眉:“确是个好消息,看来青玄仙子即将回归,闻名九州指日可待啊。”
张弦笑出声:“别拿我开玩笑,传音时间有限,说正事。”
“没什么正事,又过去五日,看看你的情况。”青年的嗓音明明似昆仑雪般沁凉,可又温柔的像四月春风,听得人耳朵痒。
张弦耳根有些红,轻咳一声:“魔君还是杳无音信?”
“前些天的情报是假的,过来又扑空了,”雨轻音皱眉道,“不过我们也没抱什么期望,抓他太难得,毕竟无魔气外泄,亦无实体可寻踪。”
“嗯,那你们依旧小心,我这边平安得很,阿笙的符术愈发厉害,我很放心,”张弦笑笑,“我们之后依旧会在凡间各国游走,尽绵薄之力。”
“是嘛,你的小徒弟这么厉害,那我也安心了,”雨轻音眼帘阖了阖,“现下魔界亦有心隐匿踪迹,不似前几年猖狂显形,多数均化形于人间,行走要谨慎。”
张弦再次点点头。符力用尽,纹路消失,镜中人影像消失,白纸飘然落地。
过去五年,雨轻音变得沉稳不少,甚至开始无师自通般开始研究符术。传音符便是他所绘,她怀里还剩余一大沓。几年来每隔五日通信一次几乎成了习惯。
张弦弯弯眉眼,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时候。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雨轻音身上愈发有师兄的影子了,是因为他会制符了吗?
冯笙看师父想到某人时不自觉勾起的嘴角,垂下眼帘,掩去神思。
“走吧,阿笙。”
“接下来去哪?师父。”少年一瘸一拐的跟上。
“我们之前总是潜于深山池渊,也该去繁华的人世领略领略。”
远隔千里之外的云舟之上,萧惩看向靠着船舷放空双目的人,揶揄道:“果然**的话,二十岁比一百二十岁易出口。”
“可听人壁角的优良品德,从一百五十岁到二百五十岁都改不了,不过,倒也符合你这岁数的德性。”
别看沈霁平日端正疏离,宛若高岭之花,怼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萧惩摇头,嗤笑出声:“怎么?人生得意须尽欢了?不再压抑压抑?”
“我现在拥有的每时每刻都是上天垂怜,再留遗憾,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雨轻音望着云海,眼神微眯,“虽然只恢复了些许,但,我想我的心一直都没有变。”
萧惩点头:“的确。”
“上次托你们找的药材如何了?”
萧惩侧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转头看向天边:“已让药老按你的方子制作了。”
“嗯,多谢你们。”
“你,真的不想恢复?”杜若愚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恢复记忆和维持封印可不冲突?”
俩男人回过头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好吧,这蹩脚的借口她自己也不信。
雨轻音摸出怀中的符纸,这是五年前九垚离开前藏在他衣领中的传送符。
因不知对方会设什么圈套,这几年他一直按捺不动,可对方似乎也忘了这回事,再也没找过他。
而万道盟在寻踪方面也无大的进展。这五年虽剿灭过魔主,却无九垚任何消息。
自那一战后,他体内的诛灵印已开始慢慢瓦解,这个信号很危险。
瓦解不意味他可以回到百年前灵魔共存的状态,任何阵法在崩坏时都可能发生不可预料的结果,更何况这是诛灵印,极有可能在失衡时将他的神识一同覆灭。
这怕是魔界最期待的结果。
见雨轻音又拿着魔符发呆,杜若愚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不可去哦,我们帮你加固封印就好。”
“师父,我知道的,”雨轻音笑笑,“逝去之物不可追,况且我现下有灵海珠加持,习得灵秀剑法,亦能挥使符术,并不比百年前差,足够了。”
“盟主,前方百里便是曲江。”云舟驻停,航行的弟子走上甲板来报。
雨轻音站起身,朝他们挥挥手:“到站了,那我先走。”
“小雨,我就在临国,有难立马呼我。”杜若愚朝他挥手道别。
萧惩作为总指挥,实在没法以普通修士的身份潜入凡间,现在只能目送他们跳下云舟,心中说不羡慕是假的,满腹不愿只能化为一声叹。
雨轻音的目的地是盛舞乐的越国。万道盟五年前将数万修士以八人为一小队派往九州各地除魔,根据这几年上报的数据来看,凡间的异象源头已开始有迹可寻,他的任务便是肃清魔源,修护灵脉。
坞城临江,与金国淮都隔水相望,却不似淮都城池戒严,曲江边,七层高的乐坊舞厅绵延数十里,粉红丝幔随风飘荡,风情荡漾,酥软人心。
雨轻音收了剑,踏入满是脂粉气的坞城。
越国好舞乐,其风气极致扭曲,不少平民之家只盼生女来送教坊,甚至以子易物的风气亦成寻常。
他见过因贫穷卖儿的,还没见过因嫌弃性别而易子的。
凡间城镇获取消息最快捷的途径便是茶馆。
雨轻音随意打量了街道两坊,闲步趋进一间酒楼。
酒楼内置有一方形高台,说书人正在其上手舞足蹈,台下众人十分捧场,不时往上扔些铜板鲜花。
今日讲的便是一年前失踪的少侠杜慧明。
前文接到杜少侠大战魔头后坠崖失踪,没想到此人半年前重出江湖,不知修炼了什么绝世武功,竟打遍江湖无敌手,眼下正向中州各大门派发出挑战书,要逐一上门踢馆。
这下可把一众吃瓜群众高兴坏了。越国这两年国力强盛,民众生活安稳,无战乱之祸,无民间诡怪作妖,就爱听些八卦打发时间。
杜慧明也是雨轻音此行关注的重点。
据万道盟信息查证,此人是天元宗弟子,五年前随编入队,这几年一直随小队在越国执行任务,三年前小队成员受袭,只有他活了下来,但未向上申请重新编队,而是开始独行。也是从此时开始他在民间行侠仗义的事迹开始变多,而后坠崖失踪。
至此亦无不合常理之处。有不少修士回到凡间后不愿受修真界管束,只要他们不做干扰秩序的事,万道盟亦不会干涉。
直到半年前复出,一切都开始偏离方向。或许现在这个活跃在江湖上的,并不是真正的杜慧明。
雨轻音转了转杯角,眼睛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胡岚?
等听书人说完,女子便匆匆离开,似乎有什么心事。联想到她之前和魔界扯不清的关系,雨轻音提脚跟上。
书院校练场内,青年正带着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练习腿脚功夫,看见没站稳被绊倒的孩子,他好笑的上去将其拉起来扶正,亲手教其挥拳。
胡岚回到书院便瞧见这岁月静好的模样,顿时满头问号。这真的会是那个给各大门派下战帖的好斗派?
杜慧明的余光瞟到场外一抹淡黄,点了两名优等生带他们,自己走出庭院。
“东家,有事?”他一脸无辜。
“我问你,你是不是每晚趁她们睡着,就偷偷跑出去找人打架?”胡岚眉头紧皱,恶狠狠道。
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杜慧明很想笑,但忍住了,最终还是因为她这荒谬的言辞笑出声:“这是什么意思?我做这种事干什么?”
“真没有?你敢用这张脸发誓?”
“脸是最无用之物,我不用脸发誓,用魂识,真做这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行径,杜慧明必遭天谴。”
胡岚压下心头几分怀疑,摇头道:“那就是有人冒充你的身份,那会是谁呢?干嘛败坏你名声?”
杜慧明挑眉。会是谁这么想找死,将他推到风口浪尖?
两人一时间沉默的当口,院内突发争执,随即传来哭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