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弦再次打量剑宗人等,那几人显然已快按捺不住,高韧雪几次想往孤月崖闯被蔚如风拦下。
照理说这个阵不为难普通修士,她们的过分担心显得有些可疑,除非,那个剑宗小师弟对符术也有几分研究。
“他会符术?”
张弦的突然出声吓得高韧雪心一提,见到来人才吐出一口浊气。
蔚如风则沉稳得多,点点头:“算不上会,小师弟平日里涉猎广泛,爱拿市面上买到的符纹闭门钻研,时日久了他倒能自己绘制些简单的符纸,说开窍倒是差得远。”
张弦提了提嘴角:“剑宗小师弟悟性颇高,他已进入一个时辰有余,看来符术已得内中妖怪认可。”
与雨轻音相同,张氏也未被驱逐,这俩人非凡夫。
高韧雪急红了眼,扯着大师姐袖子:“师姐让我进去吧,小师弟试炼的伤还未好全呢,要是他出什么意外,我……”
张弦深看了眼这个娇俏的小姑娘,瞧那山门口迷雾有蔓延的趋势,转头和郭瑾交代:“这弦月有对阵法有加成,若迷雾下溢过了第二根石柱,你便协助剑宗大师姐组织众人后退。”
这话不仅仅是说给郭瑾听的,休憩的众人立马躁动起来,蔚如风也早已察觉到异常,点点头:“青玄仙子放心,我们会做好外围护卫,至于阵内……”
“阵内我来一探,这个连环阵,还令人有些怀念。”后半句咬字极轻,高韧雪只听她咕噜了句什么,人影已跃至迷雾中,转瞬不见。
几十年前,她只是个学艺不精,成天跟在师兄身后混日子的下等符师,受伤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
以前她总以为那些妖魔鬼怪只是人间一缕怨念,后来遇到的种类越来越多,才堪堪窥得其大观。
九州大陆上有很多分散而居的妖魔鬼怪,这些异类多半翻不起大浪。而形成妖祸的是来自异界的分支,他们除外形与人有异,其修炼的功法却无二致,其中便有一大妖名九垚,本体妖魔混种,外形似狐,精通五行之术,其术法与符师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与师兄第一次与九垚狭路相逢时便被重创,严格来说,是她被重创,是她拖了师兄后腿。
再次醒来是一年后,她虽能行动但元气大损,只能困居小月湖养伤。这次遭遇让她深知自己与师兄的差距,从此发奋苦学。
养伤期间他二人研制出克制九垚功法的缚灵阵,只可惜这个七重连环阵只存在于推演中,待她伤好之时,还未来得及与沈霁再次讨伐九垚,便见他亲自割断百丈锦。
最后,他也只绝情的瞥了她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玄黑的背影被埋在昆仑雪中,渐渐变得模糊。
那天的雪与今夜的雾一般,迷蒙得让人看不清去路。
符术的本质是修士利用特殊契引借大道之力施展法术,契引可以是看得见的物质,如朱砂、乌金砂、桃木纸画的符,也可以是修士的意念,甚至修士的魂力。符纹亦同理,没有统一制式,反而一些特异的、只能为修士个人号令的纹路往往威力更大。
而这些特异的符纹,能与创造者本人产生感召。张弦刚踏进阵中,心绪微颤,这异样太微弱,转瞬即逝。
这里藏着的秘密是否与自己心中猜测的一致?她站在雾中,心跳破天荒的开始加速,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将其平复。
据她与沈霁的推演,第一层乃迷雾阵,非妖魔者可无伤被传送出阵,是为防止无辜之人被困于阵中。这也对上了那些出阵修士的说法,可是为何他们的魂体似乎有损伤?
步子才迈开,察觉物体划破空气的气流,张弦迅速张开手掌,掌心金光闪动,随即周遭迷雾被吸纳过来凝成雨幕,抵挡射来的暗器,不曾想却是空无一物,结界被砸出数不清的凹陷,而后恢复平静。
这是什么?
虽然看不见,但不含妖魔之气。
张弦往暗器袭来的方向走,这个方位通往下一层阵法,不出意外,第二阵应能致幻。
前方的迷雾愈淡,张弦踏着轻快的步伐,三步一跳,两步一转身的出阵。这幼稚的步伐与她百来岁的年纪实在不符,但没有办法,当初布阵时,沈霁与她采用山下小孩子跳格子的步子来设计破阵路线,没想到有一天会坑了自己,幸好没人看见。
还记得当初她演示时,沈霁说……
“师妹跳格子的模样真蹩脚!”
这句话不是回忆。
玄衣男子站在柳树下,笑得肆意。
纵使她知晓如何破阵,也逃不开进入幻境这一遭。可就算知道如何破,此刻也不想了。
这里是小月湖,昆仑山里唯一一处四季分明的疗养圣地。安静的四方小院里寒柳花无声飘落,沈霁靠在树下,见到她呆怔的神情,收敛起开玩笑的心思,大步迎上来,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分说直接按上她的脉搏,舒了口气:“看你面色苍白,神情呆滞,还以为你丢了魂。”
“怎么啦?不是下山找桃九玩吗?一副被欺负的样子?她不给你酒喝?师兄替你去教训她!”沈霁撸起袖子直接就要走,被张弦一把拉住。
她摇摇头:“没有,只是看见师兄,很怀念。”
“啊?哈哈哈,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不一直在你身边吗?”沈霁的大手按上她头顶,温柔的揉了揉。
头顶温暖的触感竟这么真实。眼泪夺眶而出,就算是幻境也好,就算是臆想也好,张弦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沈霁,埋头大哭。
怀里是他身上独特的清冽香味,说不出,但令人安心;手里抓着的是他化为金纹黑纱外披的百丈锦;他的心跳清晰可闻,可这一切都是假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沈霁很是意外,手足无措片刻后终还是环住张弦,一手扶着她后脑勺,一手轻拍背心,无声安慰。
沈霁对外人寡言少语,他性子孤僻,不爱与人多言,但对张弦总是很有耐心,话也很密。
待她情绪平复,沈霁搬来两张凉椅,两人躺在上面,看寒柳花一片片打着旋落下,慢慢铺满一地。
临近黄昏,天际红霞铺卷,有鹤飞过,发出祥鸣。
“师妹,等会想吃什么?小月湖里的鱼还是山上的灵鸟,我看那只叫唤的鹤不错,不如给你烤了吧,修补修补灵气。”沈霁指了指还没飞远的云鹤,吓得那鹤差点掉下来。
张弦笑了笑,那时她总是拖后腿,被九垚重伤后内心更是既懊悔又愧疚,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霁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面上什么都没说,但以自己亦需静养疗伤之由搬来小月湖陪她。提出联合布阵想法的也是他,天天变着法逗她开心的也是他。
明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质,说的话却总是惊掉人下巴。他不知道自己这种反差很好笑嘛?
“我不吃,师兄,我想和你说说话。”张弦转头,认真的看着沈霁。
“嗯?好啊,那聊什么好呢?聊聊桃九怎么瞎了眼找个矬书生夫君?”沈霁微微勾着唇角,亦温柔的偏头望她。
张弦忍不住喷笑出声,桃九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是他俩的凡人朋友,虽离桃九讨夫君已过去十几年,但这事也被他们嘲笑了十几年。
笑过之后,心底是无尽的黯然。
“师兄,你知道吗?桃九已回归大道了。”她枕着头,格外认真的看着沈霁。师兄,你知道吗,你也不在了。
“人世沧海浮沉,最后的宿命都是化道,我们应为她祝福。”
“嗯,她以前说最想看粉黛雨,我出无畏城前给她作了一次术。”
“师兄,你知道吗?我现在不是以前那个只会拖你后腿的小废物了,我掌握了意念符,可以做到一念三千。”
沈霁已无声坐起,看着她,满眼赞赏:“我说过的,你天赋绝佳。”
“我此次出关,观宗主及长老们已有衰弱之相,九州魔祸四起,宗门能战者皆出,门中只留些幼弱后辈,假若我们不幸战陨,符术一脉可危,”张弦半阖眼帘,“他们说宗主之位传与我,虽有玩笑意味,但我下意识就逃避了,我在想,为何……不是师兄你呢?”
对面男子沉默不语。
“师兄,你为何离开得那么突然?为何割断百丈锦?明明我们还约好了,等我痊愈,再一起讨伐九垚。为什么,你一个人来此布下宝塔缚灵阵?我是绝不相信你会叛道的。”
面对这一连串似质问又似自语的问题,沈霁久久不语。
张弦不指望他会回答,这里终究只是自己的执念幻化的梦境,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她臆想出来的人怎能答复?
寒柳花停在指尖,化为云烟。
越是沉溺幻境,里面的人与物质感越真实,反之亦然,铺在地上的寒柳花已消失,看来这幻境将破。
“师妹,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修者,自道来,归去道,我若非我,道亦我,你亦我,修者亦我,”沈霁来到她跟前,伸出手,“替天行道者,殊途同归,若我亦我,我们终相遇。”
豆大的泪珠顷刻滚出,张弦伸手,顺势起身,两人双手紧握。
利刃破空,将张弦手背划了个小口。
挨了这一下,她能确定,这和之前第一层迷雾阵中的“暗器”同源,是剑气。
沈霁低头看她手背上沁出的血珠,微微一笑:“师妹,该离开了,去吧。”
幻境一褪而净,张弦右手虚握,来不及反应。
“莫被迷了心智,看到的、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内心。”
玄衣少年抱剑立于不远处,清泠的声音如泉水,月光在他身后,染的周身晕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