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渡抬起头,一双鹰眼中满是提防。
周灼心头一颤,担心对方误会,急忙解释道:“我可没跟踪你。是我早晨起床时,不经意间看见了书桌上的全家福。早上有人拍了视频,我就结合前后的事猜到了。”
那张全家福一看就有一定年限了,照片在相框里轻微发黄,人相也因为色彩分离而略微模糊不清。
周灼临走之前,还特地用手机将这张照片拍下来。说不出是出于什么动机,他只觉得,被笑得温柔的女人抱着的小孩,笑得格外明媚。
“你爸怎么不回家,却在校门口堵你?”周灼疑惑地问,“你爸不会是在外惹了麻烦,所以才不敢回家吧?”
被说中,何渡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如果是真的,他就太过分了。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管仇家会不会上门找你麻烦,根本不管你的死活!”
周灼越说越气愤,最后直接站起身叉着腰骂骂咧咧,“你大晚上的出去找他,还受了伤,今天早上他也不仔细瞧瞧就动手打你,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怎么没有?
何渡心底闷哼,何立权就是一个。
此时下课铃响起,何渡挪开椅子,撇了眼周灼后,径直走出教室。
何渡因腿伤,走姿极其歪歪扭扭,从他身后来看,还以为他在练什么奇特的舞种。周灼担心何渡摔跤,故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着。
走廊外学生来来往往,两个伤员走在一起,格外显眼。
忍着疼痛终于走到医务室门口,何渡才大口吐了口气。
周灼没跟着,而是倚在墙边等着。
门从外被推开,正对着电脑吃瓜的校医王安琴听见声音,从电脑屏幕后伸出脑袋。在看清带着伤的人是瓜主后,眉头微蹙。
何渡坐在她对面,说:“我膝盖疼,想来开点止痛药。”
“什么时候的伤?”
“昨天晚上。”
王安琴先检查了下他的腿伤,然后重新给他上了药,“伤口处理的还算不错,但只是消毒,对治疗而言效果不大。我重新给你处理下,很疼,忍着点。”
全程何渡都咬牙忍着。
处理完伤口,王安琴给何渡开了几片消炎药,并给了他几个更换的绷带。
何渡拿着药眸色暗淡,试探了一句:“这种药能不能开一瓶?”
王安琴想也没想就拒绝道:“这是药,想当饭吃啊?这种药效很好,一天一片,绝对不能多吃,否则容易精神不振影响学习。如果想效果更好点,最好是待在家休息一周,明白吗?”
“……明白了。”
从医务室出来,何渡去办公室跟老师请假,然后直接背着书包回了家。
他一推开家门,屋内一片狼籍。各种物品四处散落,沙发抱枕、床单都被扯落,整个屋子没有一处能下脚的人地方。
像是被打劫了。
……不对,整个家是被人翻了又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何渡急忙检查门锁是否完好,没有发现被撬的痕迹,窗户也是关好的状态。他回想起早晨的事,这才不得不将目标嫌疑人锁定在父亲身上——何立权一定是在找钱。
何渡立刻冲向厨房,在油烟机的柜子顶上抽出一个小铁盒,看着里面还完整躺着一叠薄薄的红票子,他才松了口气。
“是这里吗?”
“没错,是这里。”
这时,屋外走进几个身高体壮、穿着花衬衫的大彪汉,他们一边确认着资料里填写的地址,一边疑惑地看着满屋的狼藉。
为首的大汉神色还算正常,他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何渡阴郁的脸上,“小鬼,认识何立权吗?”
何立权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在外欠债也不足为奇。
大概猜到这群不速之客前来的目的,何渡也就没藏着掖着,很爽快告知了对方,“他是我爸。”
“你爸欠我们十万,什么时候还?”
何渡顶着个死气沉沉的死人脸,说:“我没钱,你去找他要。”
大汉观察着何渡跌坐在地上的姿势,经验丰富的他,马上就确定了何渡身上有伤。
“你小子!”小弟刚要上前拽何渡的衣领,立刻被大汉喝止,“别坏了规矩!”
“这小子一定知道何立权的动向,他是他的儿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血气方刚的小弟被骂,非常不服气,“再说了,父债子偿,不是天经地义?”
大汉冷着脸反手一个巴掌甩过去:“我就是这么教你做事的?”
小弟被打懵了,立刻捂着脸退到一边。
何渡眼底泛着骇人的光,一双手紧紧捏着脚边的啤酒瓶,随时准备反击。
大汉半蹲在何渡跟前,随手将一张复印过的借据递给他,声音不冷不热,“我们不与未成年讲父债子偿。虽然我们干的是黑心活,但也讲底线。如果你爸回来,就把这个交给他。否则时间一到,这所房子的地契归属就改名了。等到地契无法抵债之时,我会再回来找你的。”
何渡先是眯着眼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木纳地接过。
很快,那群人走后,屋子里又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冷寂。
借网贷、借高利贷、赌博……
何立权,你是要逼死我吗??
倏地,何渡猛得直接拎起酒瓶往茶几角上一砸,几乎倾尽全力。酒瓶应声迸裂,在他的脚边炸成碎片。
听到声响,刚与那群人擦肩而过的周灼从门外冲进来,在一片混乱的环境中,他一眼便找到了何渡。
他有些紧张地半跪下来搂住何渡。
人总会在有人安抚之时更加脆弱。
泪水模糊了何渡的视线,让何渡无法看清对方的脸,他趴在陌生又宽阔的怀中越哭越惨然。哭到最后,全身几乎没了力气,何渡才挣开眼睛看向对方。等他抹掉泪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他心下一跳,急忙调整下坐姿,与周灼并肩而坐,不再靠着对方,“…抱歉。”
“哭完了?”
周灼看着他哭得发红的眼睛,家教良好的他,不免得同情心泛滥,“可以靠着我的肩膀再哭一会儿,我不介意。”
被人看见如此难堪的一面已经足够让人羞愤,保持距离是目前维持自尊的唯一办法。
“不用。”何渡拖着伤腿从地上爬起来收拾起房间。
周灼本想帮忙,他才刚把茶几附近的玻璃渣收拾完,何渡从厨房走出来,见状,直接夺过他手里的垃圾桶,让他直接离开。
周灼的目光在何渡难堪的脸上停留了很久,眼见两人僵持不下,周灼才大退一步,叹了口气,转身往何渡的书房走。
他从书桌山取过一张便签,在纸上留下一串数字,将便签塞进何渡手里,叮嘱他:“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别客气。”
何渡捏着那张便签,很认真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周灼微微一笑,“我们认识也快一个月了,也算是朋友吧,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何渡先是扭过头,微微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将目光落在周灼干净纯善良的脸上,语气中夹杂着无奈和认命的味道,“我们算朋友吗?你还没发现吗?我们永远也做不成朋友。”
紧接着,何渡当着周灼的面,将手中的便签捏成一团,面无表情地丢入垃圾桶。
看着垃圾桶内褶皱的便签,周灼说不上什么心情。他在心里默默叹息,确认何渡的腿伤无碍之后转身离开了。
直到周灼的背影消失在小道的拐角,何渡还没从刚刚周灼的视线中回过神来。
他何尝不懂周灼的好意?
可同时他也明白,此刻的自己根本无福承受——一个长期缺少关爱的人,一旦开始接受了对方的善意,就会毫无顾忌依赖上对方。随着时间流逝,缺爱的人就会讨取,会变本加厉,会惹人厌烦。
身处泥潭之中,他的确极度渴望被人拉一把,可他,却不希望这个人是周灼。
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于是,他拒绝一切好心。
唯有这样,他才能从根源切断内心,已经横生出朝他呼救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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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放高利贷的人来过后,足足半个月内,何立权没有再回来过。而林扬也很怪异的没有再在木屋前堵他。
何渡的世界,仿佛又像五年前一般,安静了下来。
上次月考的成绩已经公布,作为全班唯二交白卷的何渡和周灼,很理所当然地失去了自主选座的机会。他们听从班主任的安排,何渡坐在了较靠后的倒数第一排的角落自生自灭,而周灼因为特殊原因和照顾,被安排在了正数第三排的正中间。
由于周灼的身高比较高,坐在他身后的几位同学颇有微词,但碍于班主任的安排和周灼从北京来的唬人家世,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何渡的错觉,从他的角度看去,总是能感觉周灼在上课时特意挺直腰杆、非常频繁地伸懒腰,像是故意要挡住后面同学的视线。
果不其然,没法好好上课的后排几位同学,在调位的第三节课后,风风火火地跑去办公室联名请求调离周灼。
班主任叫来周灼,问他怎么回事。
周灼似笑非笑,侧着脸看向对面眼神躲闪的几位同学,佯装不舒服地揉揉肩膀。
他慢腾腾地说:“哎呀,我挡着你们视线了是不是?真不好意思!最近这身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患有多动症似的。特别是我胳膊要好不好的时候,酸痒得很,总想拉伸拉伸。”
然后他超绝不经意,且善解人意地提出,“老师,为了不影响他人上课,也为了维护集体团结,我请求换座位到最后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