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周灼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当场给父母打去电话报备,然后自顾自去卫生间洗澡换衣服,再旁若无人地单手擦着湿发走出来。
整理好自己,他强拉着何渡坐在身侧,然后从医药箱取出棉签和酒精。他的脑子思绪重重,下手有些不知轻重。
棉签沾着药水涂在伤口上,宛如伤口撒盐,疼得何渡大吸凉气。
何渡急忙扣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齿道:“我没惹你吧?”
屋内长年未换灯泡并不亮。昏暗间,周灼只是轻轻抬眸,何渡竟然从他的眼神中,品出几分杀意的意味。
何渡倏地回神,下意识松开对方的手腕,低骂一句:“发什么神经。”
周灼停下上药的动作,抬手一抛,下一秒,旧棉签便以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入餐桌旁的垃圾桶里。
“这几天伤口别碰水。”周灼挽下何渡的裤脚,声音不疾不徐,“你这腿还得肿好些天,最近就别去学校了,我帮你跟老师请假。至于这本习题册,明天我替你还给他。”
何渡咽了下口水,心想着,如果明天不帮林扬带早餐,依照林扬的性子,一定会杀到他家让他伤上加伤。
他不着痕迹地将习题册塞进书包,刚想说些什么敷衍过去,下一瞬,就被周灼直接打横抱起。
“喂,你…”
周灼用膝盖推开卧室门,把惊恐未定的何渡放在床边。
何渡仰着脑袋诧异地看向周灼,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你还是回家睡吧,我这是单人床,挤不下两个人。”
窗外的雨倾盆,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周灼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随手从书桌上抽出一本高数习题册,说:“你先睡吧,我通宵。”
何渡盘腿坐在床边,嘴角抽了又抽。
周灼这厮大半夜又发什么疯……
将近十二点,窝在被窝里的何渡辗转反侧,好几次试图入眠,都被对方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打断。
台灯也还亮着,心里念着何立权的他干脆坐起来,然后接连给何立权拨过去好几个电话,但均无人接听。
不会真死外头了吧……
何渡将手机重重搁在床头旁的书桌上,把沉浸在题海中的周灼吓得不轻。
周灼放下笔,抬起头:“失眠?”
何渡说:“不是。”
“担心你爸爸?”
何渡目光泛冷,“没有。”
“你爸经常这样把你一个人丢家里吗?”周灼单手撑着下巴看向何渡,另一只手的指尖在习题册封面上下轻点。
何渡低头,脑袋不停地琢磨着恰当的用词,“也没有经常…只是……时不时晚上会出门约几个叔叔一起打牌,打到兴头上手机会关机……会故意不让我找到他。”
周灼蹙着眉,家庭和睦的他,怎么也想不出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不负责任的人父。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他人的家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为了转移话题,周灼将习题册直接往何渡身前一摆,“帮我看看第24题。”
何渡凑过去看了一眼,“你这不是解出来了吗?”
周灼把笔也递过去,脸上挂着浅笑:“嗯,你帮我验算一下结果对不对。”
“大晚上消耗脑细胞会变笨的。”何渡嘴上刚嘟囔完,手却很自觉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笔,开始读题。
周灼百无聊赖地敲着桌子,觉得台灯的光还不够强,往上调了一档,瞬间,屋子里都凉了积分。
他的眼眸轻轻一抬,视线准确无误落在何渡侧脸上。对方正在很认真的解题,眼睑向下垂着,浓而密的睫毛被台灯投射出一道漂亮的剪影。视线再往下移——鼻梁有点驼峰,唇形不肥不厚,下颌骨利落流畅。
一番打量之后,周灼官方论断,何渡长着一张虽算不上惊艳绝伦,但绝对挑不出大错的脸,很耐看。
“你解对了,还你。”
“周灼,周灼?”
或许是周灼端详得过于认真,解完题的何渡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周灼眸色微颤,匆忙收回视线。
何渡地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狐疑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周灼调整好呼吸,佯装无事点点头。
何渡伸手摸脸,“哪里?”
“脑门上有个痘痘。”
何渡朝脑门一摸,还真在眉眼上方摸到了一个不知何时熟透的大痘。
他刚想挤掉,周灼连忙伸手阻止他。
“直接挤会留疤。”周灼从口袋里掏出一管没有标识的白色药膏,“用这个,我爷爷专门给我调的,消痘非常快。”
周灼往手指上挤了一点,刚要伸手抹在何渡的脑门上,何渡脑袋一偏,灵巧地躲了过去。
何渡有些诧异:“你变态啊,随身带这个。”
周灼强势地继续给他抹药,一边抹一边说:“我小时候走路不稳,常常摔跤。而我又是疤痕体质,全身上下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我爷爷就特地给我调了这个药让我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药膏一抹上来,何渡只觉得脑门处一片冰凉。
“周灼。”何渡闭着眼叫了他一声。
“嗯。”周灼借着台灯光,认真地把药抹均匀。
何渡问他:“为什么要从北京转过来?好好的大都市不待,干嘛来我们小镇上体验平民生活?”
周灼涂完药,将药盖子拧紧。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可能是因为,我爸想知道国内的教育差距到底有多大吧,他说研究教育,是他一生的课题。”
何渡扯笑:“你爸纯属没苦硬吃。”
“或许吧。”周灼偏头懒散道,“本来我是没准备一同过来的,但我妈说,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就把我一起带上了。”
何渡又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回北京?”
“大概一年之后?因为户口问题,我大概率会回北京参加高考。到时候,我们全家会一起回去。”
“哦——”
何渡长长哦了一声,仿佛早知如此的无言讥讽。
这个地方——破败,落后,愚昧。没有人会想在这片土地上停留。
包括土生土长的自己。
何渡紧紧攥着出汗的手心,背对着周灼默默的侧身躺下。被子被他拉到脖子以上,甚至盖住了耳朵,只露出半个脑袋。
周灼替他把被子往下扯松了一点。
夜深,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何渡怀着心思一夜半睡半醒,倒是周灼趴在书桌上睡得很沉。
夏季的六点,晨昏蒙影。
当墙壁上的指针指向六点时,何渡悄无声息地爬下床替周灼盖上薄毯子,然后换好校服,背着书包出了门。
借着晨光,何渡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刷题。
当一抹身影越走越近,何渡才从书包里取出林扬的物理习题册和早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林扬接过早餐,惊错道:“你爸打你腿了?”
“没有。”何渡不想和他多说,任务都完成之后,直接转身准备离开。
可他还没走开几步,就被林扬又拽了回来。
林扬眼底既气愤,又有藏不住的怜惜:“他怎么能这么打你?他不知道你还要上学吗?”
“你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何渡甩开他的手,极其冷淡地撇了他一眼。这一眼,便足够林扬心悸好几天。
给林扬送完东西,何渡即将走到校门口时,眸子不经意的一撇,竟然发现了许多天没出现的何立权。
此时的何立权蹲坐在路边,灰头土脸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还好,他还活着。
何渡忍着膝盖传来的疼痛,快速穿过马路来到何立权身侧,叫了声爸。
何立权一听,立刻扬起头朝他摆了个禁音的动作,然后扯着何渡的裤脚顺势站起来,问道:“身上有钱吗?”
何渡蹙眉:“只有二十。”
浑身早就输得连一个钢镚儿都没有,何立权哪里还会嫌弃区区二十块,他直接上手躲过何渡的口袋里的钱,转身直奔不远处的银行给手机充值。不一会儿,何立权嘴角挂着狞笑走出银行。
他捧着手机在银行门前站了几分钟,突然间,他弓着身子怒吼一声,一脚踹翻路边的环卫垃圾桶。
下一瞬,他又忙不迭地跑回何渡身边,扯着他逼问:“身上还有没有钱?还有没有?”
“没有了。”何渡任由他拽着。
“不行…不行,我还差一点!只要一点,下一局肯定能逆风翻盘!”
何立权面容几近扭曲,“你每个假期不是都去你张叔面馆打工吗?他肯定给你不少!拿出来!回家拿!”
“爸——”
何渡尾音未落,何立权当街甩了他一巴掌:“别叫我爸!就算你没有,再过半个月你就满十八岁,到时候用人脸帮我在网上借网贷!”
何渡脸颊通红,惊愕地红着眼看他。
何渡被打急了眼,一向不曾动手的他,第一次用力推搡了回去。
很快,拉拉扯扯的两人成了这条街的焦点,围观群众越聚越多。由于何渡穿着校服,出手也以躲避为主,这让不少路人以为何渡遇到了不法分子,急匆匆去学校保安亭叫保安。
保安闻声赶来,迅速用武力控制住何立权,并当场报了警。
很快,在警局录完口供,警察单方面扣留何立权审问,然后让何渡回学校去上课。
由于事情就发生在学校大门口,早晨进进出出、目睹事发的学生非常多,何渡被校外人打的事情,便开始被一传十十传百在学校内部流传开来。
不过一个上午,何渡就从一个不思进取的学渣,被添油加醋,变成一个在校外耍泼斗狠的狠角色。
何渡本身就没几个朋友,平时会偶尔搭腔的几个同学,在课余期间见到他,也开始绕道走。
上午第三节体育课,大家出去跑操,伤了腿的何渡和折了胳膊的周灼,被单独留下。
何渡刷完题,开始蒙头大睡。
周灼伸了个懒腰走过来,在何渡的前一个位置落座。
他伸手戳戳何渡的肩膀,语调有点幸灾乐祸:“嗨,怎么半天不见,你就成人人避之不及的□□小弟了?”
何渡趴着没抬头,单手推了他一把。
意思是让他滚。
“小趴菜。”周灼盯着他的脑袋顶,目光微沉,“干不掉就跑,连傻子都知道的道理,怎么在碰上你爸的事情上,你就连傻子都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