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华昤说了,要等今晚才能拿回那缕生魂,顾篱准备起身离开。
一脚刚迈出去,却听华昤突然问道:“诶,你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江无了吗?”
似乎觉得不准确,又补充道:“哦,就是一个穿着奇怪袍子,腰上挂着个又黑又丑摄魂铃的人。”
顾篱想起了茶摊上撞见的那名修士,点了点头。
华昤嘴角一抽,撑起沉重的眼皮,看不出喜怒。
“但是我没见他过来,看方向应该要出城。”
“呵,那就行了,”华昤抬手压了压眼睛,“太阳落山前别来找我。”
“你见鬼都不会有这种表情吧?”难得见华昤出现这幅模样,顾篱突然好奇起那位修士的身份。
华昤在冥界忙了大半夜,现在困得想杀人,提到江无的时候语气愈发凶:“不准提!反正不是个好东西,离他远点就行!”
顾篱看着他蹦进棺材里,心说:明明是你先问的。而且,到底是来了惹你生气,还是不来了惹你生气?
“轰”地一声合上的棺材盖子大概就是华昤的回答。
顾篱看着自己这位爱好把卧房放在地底,入口还要藏进棺材的朋友,突然觉得这么多年还是琢磨不透他。
突然,他脚步一顿,察觉到一丝气息。
华昤的道观虽然看着没有门,可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那横着几把破锄头的院子里其实布满阵法,一脚踏错可能就会被传到百里之外。
可方才少说也有大半柱香的功夫,他却没有听见阵法有半分响动。
要么是来人的修为远高于自己,要么就是此人对这里的阵法非常熟悉,甚至是华昤亲自给他行的方便。
顾篱自认为前者的可能性很低,那几位应该还没有闲到要光顾阴师的屋子,那就只能是……
心下一笑,回身道:“重新打个招呼?江无。”
江无身形挺拔,虽不是不是闻豁那种一眼惊艳的昳丽,但也是眉眼俊朗,只是青布帽下的面容过于平静寡淡,只是一副总是在思索什么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有些单板的冷漠感。
此时顾篱看不出他在院子里站了多久,可能只要自己不走,就能一直站下去。
即使现在被认出来了,江无也只是微不可查地抬了一下眉,随即规矩行礼道:“顾前辈好,晚辈眼拙,方才失礼了,还请前辈见谅!”
顾篱心道,要是他的易容符都能被看出来,自己这么多年也不用混了。
想起华昤喊人家木头,确实也没错,还真是一板一眼,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
华昤喜欢热闹,没事的时候都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去,西南的酒庄赌|坊就没有他不熟的。再看看江无,顾篱甚至觉得他们能认识都是奇迹。
可现在的情况,恐怕不仅仅是认识。
顾篱侧身道:“既然你认识我,那应该知道我和华昤的关系,他下去休息了。”
听见华昤的名字,江无平稳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些许松动,眼神复杂地瞥了一下棺材。
顾篱看来,江无似乎有些无奈。
不明缘由,顾篱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不合适,便道:“等他睡醒,我再来取东西,不打扰了。”
江无道:“前辈慢走。”
“哦,对了,华昤刚提到你的时候,心情似乎不太好,你……注意着点。”想了想,顾篱还是决定提醒一下江无。
话音落下,顾篱已经没有了踪迹。
江无怔住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收拾好乱放的白烛,熟门熟路地打开棺材盖子上的机关,沿着露出的石阶一跃而下。
*
夜半,顾篱按着约定来找华昤。
前脚踏进院子,便听华昤扯着嗓子朝外喝道:“站那别动!”
听起来是没睡好,凶得很。
顾篱了解他的脾气,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自然而然地绕开阵法。走进屋内,便明白华昤炸毛的原因。
因为江无正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点着白烛。
见顾篱进来,放下手中的引火符,起身道:“准备好了。”
华昤撇撇嘴,轻巧地往地上跳:“你们很熟啊?”
江无不动声色地扶了一下他的背。
“你不用干活吗,赶紧走,赶紧走!”华昤警惕地侧开腰,把人轰出了门。
江无不慌不忙地站定在门口,提醒道:“别忘了啊。”
随即胸口上就挨到一打符纸。
江无习以为常,走出院子后撕去最上面那张“禁声”,连同其余几张放进腰包,里面功能各异的符箓已经装了小半袋子。
思考着要不要换一个大一点口袋,江无取出摄魂铃探查片刻,对空抬手,身影便消失在打出的黑雾里。
顾篱先前没看出江无的来历,现在看他的动作倒是有了几分猜测。
“你这位朋友是个赶尸匠?”
华昤举着八卦盘对方位,头都没回道:“是啊,不明显吗?”
“不明显,他长得太好。”要说这个行当,一般要求样貌普通,有的地方甚至越丑越好,说是这样命硬,镇得住尸身里的怨气。
但江无显然是个例外。
华昤道:“长得再好也没用,看见这张棺板脸就火大!”
顾篱无语。
不过,这倒是也解了些疑惑,阴师和赶尸匠本就是同道中人,那这两人熟悉也就不奇怪。
各地都有野尸和无名的荒坟,客死他乡时带着强烈的怨气,时间久了容易积累煞气危害平民。
同样,鬼门关前也不愿意忘却前程往事的游魂也不在少数,若无法放弃心中的执念,游荡在忘川河上被反噬成怨灵。
据华昤说,当时他救了一个快消散的小鬼,刚好碰到江无把人家的本体弄出来。小鬼了却了心愿,欢天喜地投胎去了,尸|体也太太平平地落葬。
两人都省了不少事,从此达成了合作。
顾篱跟着走进地室,盘腿坐下:“不对啊,既然互惠互利,那你见他不应该高兴吗?”
“偶尔互惠互利是好事,隔几天弄一个来就是负担。”华昤点上一支清香,“我下阴又不是帮他只找游魂!”
华昤一脸怨气:“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看见他了吧!天知道他那里找来这么多尸|体,好几个月了啊,隔天就送一个来!”
顾篱:“……”
华昤悲痛:“你知道我有多久没去判官殿喝酒了吗?”
“这话最好别让古原前辈听见。”
华昤无所谓道:“师傅可没空管我,他现在是半仙之体,估计忙着修炼准备飞升。”
说话间,冥灯亮起,顾篱察觉密闭的地室中卷过一丝阴冷气。
华昤的神色认真起来,席地而坐,念出一段咒诀。
纱幔卷动起来,地面上渐渐有凉风四起,所到之处,蜡烛纷纷熄灭,化出屡屡青烟将两人包围其中,只有冥灯还散发着浅浅的光亮。
空气骤降几度,顾篱似乎觉得对身体的感知在一点点减弱,诡异的阴凉从筋脉中透出来,和心法导致的极寒之痛不一样,这是一种寂静的凉意,仿佛是在凝望不见底的寒潭,分明没有亲身接触,但偏偏就被包围其中。
再睁眼,已经身处在茫茫白雾中。
华昤提着一盏走冥灯,示意顾篱跟上:“有我在,小鬼们不会动你,但你毕竟是生魂,难得见到鲜肉,指不定有不长眼摸过来的。”
走冥灯赤红的火烛驱开周遭的迷雾,引出一条干净的路。
顺着光路走了一段,大雾散开,黑色的玄武岩城门立于眼前,门两侧悬浮着一明一暗两排灯笼,把石壁映出异样的猩红。
几名鬼差立于门下登记着入城的鬼魂,华昤笑嘻嘻地一鬼塞上一把冥币:“几位兄弟辛苦,潘家寿衣铺新印的,今天带徒弟来见见世面,行个方便呗。”
鬼差见是华昤,也就懒得细查,乐呵将冥币收起:“害,华哥的徒弟就是我们徒弟,有什么不方便的,走吧走吧。”
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城
只有亲眼见到,才会发现这阴曹地府并非和话本里描写的那样血气冲天,残肢遍地。比如,这中央的鬼城,中街宽阔,两侧也是飞檐横出,商铺旗帜高高飞起,也有驾着车的小鬼迎面而来,除却头顶那轮妖冶的血月,和人间繁华的城镇相差无几。
顾篱道:“没想到,冥界的规矩居然和人间这样相似。”
华昤道:“这些年人间邪祟频发,死人翻了一倍,鬼差还就那么些,一鬼干双份的活,阎王又不会多给他们银子。”
“如果我们今天是从鬼门关进,你就能看见了。”
华昤叹了口气,没有没有说下去。
鬼门关是是冥界的入口之一,又连着黄泉路,标志着生死的界限。黄泉路连接着死亡与再生。如今,鬼门关外挤满了人,拿着路引等待通关很多,徘徊在门口不愿离去的更多。
这些徘徊的鬼魂,大多都有未了的执念。
顾篱依稀想起最初跟刘应归下山时,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情愿让灵魂在剑下消散,去投胎转世不好吗?
他也这样问了刘应归。
记得刘应归当时回答:“因为有放不下的事。”
“放不下便成邪魔了?我不理解。”
“总是有很多**,是说不清的。”
……
当时他不懂,只是和大多数仙门修士一样除邪祟保太平。少年时跟随刘应归,青年时独当一面,顾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见的多了,他也会发现,人的选择,这些选择背后的原因总是很复杂,生死善恶并不是这么简单划分的。
活人不一定无辜,就像卢锋,说白了也是苦守着一份执念,最终却做了不可宽恕的事,他的经历值得悲悯,但不值得悲伤。
有的邪祟也不怀恶意,不伤人,甚至以邪祟之身救人护人。他们不愿离开,就和鬼门关前徘徊着苦苦等待的游魂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他们的“不愿”变成了“甘愿”,他们怀着一口咽不下的气,甘愿成邪。
顾篱回头望了望黄泉路的方向,那边无星无月,漫天苍黄。
当初的问题,现在好像依旧找不到最合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