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主要是心悸,我觉得除却走水,他心里还有更害怕的东西。”
苏清晓看到陈京观一行人出现时神色如常,他手里拿着刚写好的药方,顺手递给了在煎药的伙计。
“麻烦你多照看,那是故人之子。”
苏清晓看了陈京观一眼,缓缓点头道:“自然,对所有病人我都尽心尽力。”
苏清晓说着,目光绕过陈京观看向他身后的席英,席英原本思索着陈京观的话,感受到灼灼目光后抬头迎了上去。
“方才多谢姑娘。”
苏清晓笑着朝席英行礼,席英微微欠身朝他点头。
“敢问姑娘姓名?”
“席英。”
苏清晓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不禁勾起,脸上浮出一朵粉云,他又念了两遍席英的名字,看向陈京观,“你起的?”
陈京观点头,“嗯,当时觉得,她挺像你的。”
闻言,席英侧过头看着陈京观,陈京观又补充说:“初次遇见的时候,她明明心里有想要的,却偏偏不肯说。她明明什么都不怕,却一脸畏惧。很像小时候的你。”
苏清晓笑着点头,“是,是像小时候的我。”
“那现在的你呢?”
席英直视着苏清晓,或许是因为名字的渊源被点破,少女的脸上有了不服气,她看向苏清晓的目光里尽是审视。
“现在的我比不上你。”苏清晓说完低下了头,“我现在不敢想,不敢要,是从心底里的怕。”
“为何?”
席英的语气咄咄逼人,陈京观不禁扭头看着席英,她平日里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是镇静的,可此时的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认识到了自己无能,也认识到天不遂人愿。”
苏清晓说着,朝席英走近了两步,“我希望你永远别成为我。”
“我不会的。”
席英回答的笃定,苏清晓先是一愣,而后淡淡一笑,朝着席英点头应了声“好”。
“至少,我不会背弃我的朋友。”
苏清晓转身的动作顿住了,没有人看到他脸上闪过的寥落,他一瞬就红了眼眶,却依旧忍着鼻酸说:“那我就放心了。”
说罢,苏清晓径直走到了后院去清点刚送来的药材,他走后整个空气都好似凝结了一般。陈京观看着不同以往的席英,有些话就堵在嘴边却没敢说。
“走吧,那小子该醒了。”
平芜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氛围,他一手拉着一个往林含章的床铺前跑,走着走着他突然贴近席英,“师兄没别的意思。”
席英摇头,“我不管他是什么意思,但我喜欢这个名字。既然这个名字是我的了,那就与别人无关。”
平芜笑着点头,乖乖喊了一声“姐”。
平日里平芜总是推说席英只比他大两个月,打死也叫不出口,可每次席英作出一些让平芜由衷佩服的事情时,他还是能感受到这两个月的魔力。
“其实我也不是怪,但是刀架到脖子上了,人都站在他面前了,他的心慈手软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我可不想让那次的事情才发生一次。”
席英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明面上看她在与平芜背后议论陈京观,可她一点也没有要避开陈京观的意思,她的字字句句陈京观都听得一清二楚。
平芜自然知道席英的所指,平海是他的哥哥,也是这军营里除却陈京观以外与席英关系最近的,平芜看到的哥哥的尸首,席英抓不住的是平海一点点流失的体温。
席英看到过很多死人的场面,她的父母被射杀时她以为她已经麻木了,可是平海的死成了梗在她心里的刺。她只要想到那个晚上,只要闻到海鲜的腥味,只要听到“东亭”,她总会下意识挺直脊背。
那是席英第一次在速度上慢过一个人,也是这一次,带走了她好不容易寻到的亲人。
“不会,我答应你,永远不会。”
陈京观双眼还望着林含章的方向,可他从胸腔里传出的回答却清晰地进入了席英的耳朵。
“行了,哥你也别伤心,我和席英永远在你身后!”
平芜眉眼弯弯,他说着拉了拉席英的胳膊,席英小声“嗯”了一句。
“好,哥记住了。”
那一刻,陈京观一天的阴霾一扫而光,他的失落,他的悲伤,被平芜三言两语平复,他的胳膊上留着平芜的重量,偏过头时能看到席英的笑容。
其实,这就足够了。
……
“咳,林含章,我们有几个问题问你。”
平芜脸上的笑意还挂着,他站定在林含章面前,努力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可面前十四岁的少年刚经历劫后余生,又经历被迫逃亡的生活,他眼睛湿漉漉地望着陈京观,下一秒就跪在床上搂住陈京观的脖子开始哭。
“诶不是,”平芜有些慌了神,他压低声音问席英,“我刚才很凶吗?”
席英笑着摇了摇头,两个人一齐盯着不知所措的陈京观。
“你先下来,怎么了?”
陈京观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温柔下来,他用手一下一下抚着林含章的背,怀里的小孩慢慢稳下情绪,松开了陈京观,却依旧坐在床边抽噎。
“你不想说我们可以先不说,但是含章,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家和陆伯父家逢此劫难,势必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我要找出这幕后真凶。你,是最后一个见过晏离鸿的人。”
听到晏离鸿的名字,林含章哭泣的幅度更大,他肩膀颤抖着,一双眼睛早就被泪水蒙住。
“陈哥哥,你说师父为什么会骗我?”
陈京观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忽然想到自己参加林朝槿的婚宴时林含章应当是见过自己,便没做声,思虑片刻后应答道:“你为什么觉得他骗了你?”
林含章抹掉了脸上的泪,“他说他要带我去重山,他说他要带我去打雪仗,可他实际却是将我当作人质。”
“他伤害你了吗?”
陈京观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望向他,陈京观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含章,你师父是有错,可他也才二十二岁。”
见林含章木讷地低下了头,陈京观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是如何出现在清泉楼的?”
“师父带我从禹州马场离开,临走时传了军令带走了昌安营的守军,不过这一切是我后来知道的。最开始,师父只说带我出去玩,他领我去了益州,去了济州,还去了朔州,最后我们还在都定口看了海,那是我第一次看海。”
林含章说着,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床榻上,苏清晓为他另外搭了一个简单的医庐,借口说是他心悸容易做噩梦,实际上陈京观清楚,苏清晓应当猜到了林含章的身份。
此时小小的医庐里站着四个人,从外面听,只能听到林含章的哭泣声。
“再后来师父说他要到遥州办事,那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但凡是我们走过的地方,东亭的军队都打下了。终于,我趁师父出门的时候在清泉楼的大堂和几个吃酒的人聊天,那时我才知道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师父。”
陈京观抬手擦掉了林含章的眼泪,可小孩子的眼泪就像瀑布,只有海枯石烂那一天才能终结。
“昨天晚上我在清泉楼等了他好久,他明明说过要陪我吃晚饭的,可直到我昏昏沉沉睡着,我也没有再见到他。他又跑了,这次他甚至不要我了。”
林含章嘟着个嘴,强忍着眼泪一个人委屈巴巴地抱着膝盖。
“他回来过,他把你放到了安全的位置才点的火。”
平芜面目表情的说着,而他身边的其他两个人也讶异地望着他。
“刚才你们都在气头上,我没来得及说。”平芜挠了挠头,“我派人查了,起火源在清泉楼的一间偏房,应当是蜡烛点燃了床榻,火是从二楼往下烧的,所以林含章住的三楼只在楼倒塌的时候才受到损害。他所在的位置之所以没有被我们第一时间发现,是因为他被人刻意放在了楼梯间的仓房,那里即使塌了也有最底下的马厩撑着。”
林含章听着,眼睛的闸口又被打开,他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一下一下抽搐着,陈京观摆了摆手让身后的二人先离开,他自己坐到了林含章的床边。
“所以,你师父只是觉得凭他一个人的力气跑不出去,而他又非得跑出去,所以他带上了你。你要是觉得他拿你做人质,倒也没问题,可是晏离鸿从始至终没想过伤害你,甚至他的不辞而别,也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被子里颤动的幅度小了些,陈京观附身半搂着林含章,用手慢慢抚着他的背。
“凭你刚才的话,可以看得出他把你教得很好,你很敏锐。那你想不想让你师父悬崖勒马?”
腾的一下,林含章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他咬着嘴犹豫地点头。
“这一路,你师父带你玩的时候你可曾留意过他还做过什么?”
林含章陷入了沉思,过去的四个月,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前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四个月,林均许虽然是慈父,可林家的家教很严,林含章长这么大走过最远的地方是重山。
当时林均许为他选了晏离鸿做师父,他还一度怀疑过这个没比他大几岁的哥哥,但是从拜师宴之后,林含章便被晏离鸿吸引住了。
晏离鸿身体不好,但是每年春日他都会策马去天南海北游历,陆晁除却给他备足银两,不会干涉他的任何行为。这许多年的游历给晏离鸿带来的是书本里体会不到的属于文字的流动性,林含章从此再也没有逃过一堂课。
这次随晏离鸿出门,林含章依旧是如此感觉。行至益州,晏离鸿会为林含章讲解一路上遇到的奇花异草,行至济州,他则给林含章讲了东亭异闻录的故事,跑到朔州,林含章知道了泯川江和泯川三界,至于到了遥州,晏离鸿提到了遥景平原。
“要说奇怪,我想起来一件事。师父谈到遥景平原的时候我以为他会说茶农,但是他告诉我如果有一日北梁要攻打南魏,遥景是最好的突破口。”
陈京观微微皱眉,林含章所说与遥景匪患刚好对应,再加之他之前与晏离鸿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东亭军的路线,陈京观很难不怀疑这次晏离鸿带林含章到遥州,就是为了进攻遥景作准备。
所以晏离鸿是江阮的先锋军?
如此说来,昌安营被带走的那部分守军也至今没有消息。
陈京观原以为这些人发现晏离鸿的行动后会回到北梁,可事情过去快两个月了,陈京观没有听到任何消息说哪儿有大规模军队出现。
如今还活跃在人们视野中的军队,只有东亭军。
昌安营的士兵叛逃?
陈京观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可怕的想法,他一直以为这天下最忠诚的就应属昌安营,陆晁待兵如子,陆栖川从小被丢在军营陆晁也是一视同仁,昌安营为何会叛逃?
突然,董辉的那句话在陈京观耳边响起。
“北梁建国这么多年,只有陆将军用累累军功换了自由。”
若陆晁可以,为何他们不行?随着新主子打下新的江山,他们每个人都是陆晁。
想到这,陈京观明白了陆晁的所托。
陆晁在这军营待了一辈子,他太清楚这刀剑之后的蝇营狗苟,没有人甘愿认下世代做军户的命,董辉一家就是前车之鉴,若要拼命,为何不为自己拼命?
平远军是如此,东亭军也是如此。
当一切到了这个地步,陈京观脑海中的想法更加大胆,或许有一种可能,晏离鸿其实是陈京观的代替,江阮想要的始终是兵,谁能给他兵,他就能为谁所用。
只可惜,陈京观在创立平远军的那一刻,就立下誓言:平远军,只为自己。
陈京观脑海中的信息像被一颗石子引起的阵阵波澜,它们搅动着陈京观的思绪,也牵扯着陈京观的情绪。
“你乖乖在这里歇息,晚些时候我会带你去我住的客栈。过些时日栖野会来,倒时候让他送你回去。”
“不,我要跟着你。”
林含章擦干脸上的泪,挣扎着站起身,他还有些低烧,站定的时候险些跌倒。
“在家时无论母亲还是姐姐,他们总是觉得我还小,总是觉得我做不了什么。如今我出来,我偏要做成一番事情再回去。”
陈京观笑着摇头道:“可是,输了会死的。”
林含章咽了口唾沫,神色难掩忧虑,但他转瞬间挺起胸膛,“我不怕!”
陈京观没有再说什么,抬头拍了拍林含章的肩膀,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
陈京观闻声扭过头,苏清晓给身旁的伙计交代了两句朝陈京观走过来。
“还有事?”
苏清晓抿了抿嘴,“听闻你包下了一间客栈,能否借我们三间房,如今虽说入春了,但是夜晚凉风习习不利于病人休息。”
陈京观笑着点头没有说话,见苏清晓也再无动作,便准备转身离开。
“你知道他们要打遥景了?”
陈京观背对着苏清晓站定,他听到背后的人继续说,“如今你在明他在暗,你甚至不知道他有多少兵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是要打吗?”
陈京观依旧沉默不语,苏清晓上前走到他面前。
“你要做殉道者可以,可你也要为跟着你的人考虑一下。人,最起码要死得其所。”
陈京观笑着应,“你这算是遗漏军机吗?”
苏清晓却依旧一脸严肃,“算是好言相劝。”
“为什么?”
陈京观的问句不假思索,反倒是苏清晓别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想赢,却也不想你输。”
突然意识到我可以把一些角色的人生线写成番外,这样既不影响主线剧情,也不会让大家觉得某个角色纸片化,嘿嘿,我就是小天才![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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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草蛇灰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