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典结束,大宴宾朋。
人来人往中,赵君漫步到尘悟和嬴疾的桌案前,躬身行礼,“见过公子疾、夫人。”
“见过赵君。”嬴疾忙起身道。
“传闻公子疾夫人乃是赵人,不知是否为真?”赵君开门见山道,一双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尘悟。
“内子乃是秦人。”嬴疾将尘悟护在身后,抢先道。
赵君脸上现出可惜的神色,目光仍注视着尘悟,“本君有一位恩人,昔年公父在邯山中狩猎,一心追逐猎物,结果脱离了护卫,被野兽所伤,幸有一名山中女子相救,才能活着等到护卫们找来,那女子眉目与公子夫人生的极为神似,故此来问,唐突了。”
尘悟回忆了一下:挺久以前,在邯山中,自己还真救过一个赵国中年男子,他似乎还说过娶她,自己当时想着成亲总要多相处相处才好,可是没两天他就被人接走了,这件事便也作罢。
嬴疾回头瞪了妻子一眼,笑着对赵君道:“拙妻向来足不出户,从未去过赵国。”
赵君将目光移回嬴疾身上,感叹道:“如此,甚是可惜。公父在世时曾数次往邯山中遍寻那位女子的踪迹不可得,一生念念不忘。公父临去前嘱托本君,若能寻到这位恩人,一定倾赵国之力报答。”
嬴疾保持笑容,客气道:“赵君之义嬴疾佩服。”
之后他们客套了几句,赵君才不甘心的离开,走的时候,还不忘多看尘悟一眼。
嬴疾送走赵君,与尘悟相继落座后,板着脸低声问尘悟:“怎么回事?”
尘悟挠挠头,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片刻,只得回答:“陈年旧事。”
嬴疾见她这副模样,笃定了心中猜测,“赵君虽然说两句藏一句,但是以为夫猜测,你不会与肃侯有过婚约吧?”
尘悟很尴尬,若口头约定算的话,倒确有其事,却不敢回答嬴疾。
嬴疾见她不说话,以为默认,气愤得眼睛瞪的老大,“你为何答应与肃侯的婚约?”
“我那时在山中是不说话的,夫君不记得了?还有那肃侯,不是我上赶着救他的,他被野猪拱伤,且一直拱到我住的山洞门口,我见到野猪,便很高兴的猎杀了,顺便救的那肃侯。他一醒来便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报答,愿意娶我为妻。我没说话,他大约以为是默认吧。”尘悟极力解释,脸涨得通红。
“被猪拱了?”嬴疾本来还在为尘悟当年的草率生气,却实在忍不住笑,面上抽搐,神情甚是精彩。
尘悟知道误会已经消除,便用手肘撞一下他,低声嗔怪道:“老夫老妻的,醋什么醋,下次不许那么瞪我。”
嬴疾在桌下偷偷拉住尘悟的手,求饶道:“醋了是为夫在乎你,下次不瞪便是。”说完,他凑到尘悟耳边,悄声问,“那肃侯当真被猪拱晕了?”还未等尘悟回答,他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来四周宾客奇怪的目光。这桩事便算过去了。
可是之后的宴席,嬴疾半步没离开过尘悟,大约是怕妻子被赵君拐去做挂名的后母吧。
张仪不知何时来到尘悟身边,问道:“刚才赵君与公子疾说什么了?”
嬴疾本想阻拦,却被尘悟挡下来,她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张仪。
“待宴席结束,还请夫人私下里找一找赵君。”张仪道。
嬴疾刚刚平息的醋意又翻涌上来,“相国这是何意?”
张仪解释道:“在下知公子忌讳,此事若传扬出去对夫人大为不利,然这么深的渊源若是轻易的放弃,岂不可惜?”
“大秦难道还有求助赵国的地方吗?”嬴疾强压怒意,反问道。
张仪意味深长看着嬴疾道:“如今列国之势,此消彼长,很难说。”
“夫君,为大秦计,尘悟愿与赵君讲清楚。”尘悟对嬴疾道。
“公子不必担心,赵国更担心此时被泄露。肃侯征战一生,未婚妻却被他国公子娶了,岂不颜面尽失?张仪知道公子气愤难消,大局为重啊。”张仪劝道。
嬴疾甩袖愤然离席,尘悟赶忙追出去。在回廊中一处僻静的角落拉住他,“夫君,我知昔年为铲除那些宗室的势力,为妻与王上传的那些事情你心里很不高兴,如今出了这等事,你更觉颜面扫地。尘悟不敢求你原谅,只想问你一句,你会不会因为这事便厌恶于我?”
嬴疾痛苦的闭上双眼,扭过头不理尘悟。
尘悟强忍难过,眼圈发红,“这么说你是真的介意了?尘悟彼时前尘往事尽皆忘记,矇昧如同山中野兽,无人怜惜。谁给我点滴温暖,自然会跟着谁走。肃侯如此,你亦如此。你曾说过,喜欢我眼睛干净,没有一点杂念,野兽的眼睛怎么会有杂念呢?而今你为了这个理由责怪我,厌恶我,十几年的夫妻情意也轻易抛弃。我还能说什么?惟有就此告辞。”说完,尘悟转身,便要离开。
“你去哪?赵国吗?”嬴疾回头冷声问道。
尘悟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回昆仑山。”
“我不准你走。”嬴疾沉声道。
尘悟觉得胸中憋闷,嘴巴苦涩,却硬邦邦说:“这世上有谁能拦得住我吗?”
“我!我……拦不住你吗?”嬴疾疾声喝道。
尘悟站在原地,流下泪来。她清楚:留下来,委屈了嬴疾;走掉,是自己痛苦,那就让自己痛苦好了。
嬴疾从身后抱住尘悟,低声对她道,“我不准你走,你不要走。”
尘悟哽咽道:“可是这样会让你觉得屈辱。”
“嬴疾身为庶子,从小到大受到的屈辱还少吗?”嬴疾轻声道。
尘悟回过身,捧着他的脸,看着他难过的模样,倍感心痛。
嬴疾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尘悟的额头,眼圈红红的,“嬴疾亦曾有妻,我们扯平了好吗?”
尘悟哭的说不出话。
她离家出走,是嬴疾苦苦等待。
她投军,是嬴疾帮她隐瞒身份。
她游历各国,是嬴疾默默支持。
她立功,是嬴疾不吝啬夸奖。
她侃侃而谈,是嬴疾在旁静静倾听。
她屠城,是嬴疾为她收拾烂摊子。
她想不开,是嬴疾耐心开解。
十几年的夫妻,嬴疾一直在让步,一直在付出。嬴疾不停改变自己,为了包容她,成全她。
这一次,事关一个男人的颜面,一个男人付出的全部情义,他还在让步。
“疾,我欠你太多,这辈子可能还不完了。”尘悟抽噎道。
嬴疾轻轻吻了下尘悟的唇,将她的头按在他的怀里,“你我夫妇一体,谈什么欠还。你和元儿都是我的命,但求老天保佑你们无恙顺遂,我便安心。”
尘悟哭的双眼红肿,就这样回到宴席,怕惹人怀疑。嬴疾便招来婢女请芈八子出来,让尘悟去她宫里好好收拾一番。芈八子很识趣,并未着急问尘悟发生了什么。
张仪经过刚才的事情,也不敢轻易再来劝嬴疾与赵君联系。
尘悟知道嬴疾是因为自己,才强压回怒气,心疼万分,一樽又一樽的陪他喝酒。几樽过后,嬴疾已然明白妻子用心,在她耳边低声苦笑道:“夫人,为夫没被你气过去,快被你灌醉过去了。”
于是尘悟连酒都不敢陪他喝了。
嬴疾偷偷拉着尘悟的手,宽慰道:“夫人莫担心,生气这种事,气过便好了。只要张子不再来点火,为夫便没事。”
“可是毕竟伤身啊。”尘悟低声道。
嬴疾被尘悟拙劣的哄人办法逗得莞尔,他偷偷揽着妻子的腰,装出有些醉的样子,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多谢夫人体贴。”
尘悟心里一热,又要落泪,忙低下头,强忍着,小声说:“抱歉,实在是我管不住自己,做的又不好。”
嬴疾心中温暖,眼圈也红了,他也小声对尘悟道:“夫人也莫要介意为夫刚才醋了,乱发脾气,谁让我是你的夫呢。”
夜渐渐深了,宴席结束,宾客陆续离席。
嬴疾和尘悟正打算乘马车离开咸阳宫,收到赵君派人送来一卷帛书。
尘悟递给嬴疾,让他先看。嬴疾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帛书——竟然是一份国书。看完后,他将帛书递还给尘悟,说道:“这位赵君虽然年纪轻轻,当真不简单,既有眼力又有眼色,帛书所言十分得体,嬴疾度君子之腹,惭愧了。”
帛书上的大概意思是:虽然嬴疾否认尘悟不是邯山中的女子,可赵君认为他父亲思念多年并作画像的人就是尘悟。列国貌美女子无数,尘悟这样特别的却找不出第二个。他日若有需要赵国效力的,听从尘悟的吩咐。
这卷帛书既说明了赵君看出尘悟是谁,还立下一国之君的许诺。简单,明了,条理清晰。
“赵君大约是见到我们夫妻吵架,所以没有再来,而是派人捎来这卷盖了赵国国玺的帛书。”尘悟道。
嬴疾点头同意。
尘悟拿着这卷沉甸甸的国书,心想,日后真的用的上吗?
忽然,尘悟“咦”了一声。
嬴疾好奇看向她。
“什么叫我特别,我长得很奇怪吗?”尘悟低头咕哝,表情十分古怪。
嬴疾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冷月寒风,长长的秦国街道回响着嬴疾的大笑声。
漆黑的巷子里闪出一个身影,身着白色华服的赵君显出身形,一双明亮的眼睛悠悠的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