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本该是一个星期中最值得期待的一天,它是要来还未来的周末使者: 周六是已获得的闲暇,周日带着即将失去的惋惜。周五由于未得到而感到心悸不已,离失去还隔着四十八小时的距离,显得弥足珍贵。
《小王子》里狐狸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准备好我的心情…
周五就是类似于这样的存在。
在这一天,坏消息显得没有那么坏,就连股市都存在着星期五效应。
今天,却不是这样的一个周五。
我带着当时看起来最坏的消息,一路飞奔着去赶飞机。
Lola定的机票是早晨7点15分,提前2小时要到机场……那个时间地铁都还没开始运营。
我当然知道,提前一天定好出租车是最明智且省心的做法;但问题在于,尽管打车可以报销,可我得先垫付一百多块的打车费,然后拿着出租车发票走漫长的报销流程。
这也意味着,我捉襟见肘的钱包将彻底见底,沦为一个好看但无用的装饰品。
最让我愤懑不平的是,我家距离机场的距离,乘地铁耗时1小时15分,而打车的话只能节约15分钟。为了这短短的无论干点什么都能被浪费掉的15分钟,我却要付出多一百多块的代价,怎么看,都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等等!5点15分得到机场!而不是5点15分出门!我一定搞错了什么。
最终我颓败地发现,事实就是这样——我4点就得出门,3点就得起床。
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才是最佳方案。遗憾的是,除了M级以上的员工,公司不报销酒店费用。
我愤怒的情绪无处排解——这可恨的**裸的无处不在的特权!如果是M级以上,谁敢给他们定当天9点前的机票?按照惯例,他们通常会提前一天走,在出差地的五星级酒店住上一晚,第二天气定神闲地去参加各种会议。
然而抱怨并不能改变任何情况,在自掏腰包和晚点报销之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牺牲睡眠。
天还没亮,我像个幽灵一样,拖着行李和巨大的黑眼圈站着小区门口等网约车,困得眼睛压根睁不开,还得关注空旷的街道上偶尔疾驰而来的车辆……过了约定时间三分钟,车还没到。我好像看见自己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换算器,每过去一分钟,我就多损失十块钱。
在我掏出电话正准备拨打司机电话时,一声刺耳的急刹车,一辆看上去似乎是白色的车停在我面前。
路上,司机一脸倦态地寒暄了一句:“小姐,这么早赶飞机啊?”
“麻烦尽快,7点的飞机。”
司机压低声音咒骂了一句,使劲踩一脚油门飞驰了出去,差点跟着飞出去的是我的YSL气垫。
五月的天气比小孩儿的脸还善变,如果说S市的天气喜怒无常,那T市简直就是后娘的面孔——说变就变。
出发前我查过T市的天气预告,显示灿烂明媚的如同五月天;结果飞机刚飞到T市上空,广播就开始播报由于T市暴雨,飞机或许无法降落。
飞机大概是碰到了气流,开始颠簸摇晃,在不由自主向右边倾斜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怕不是要英年早逝吧?这也太窝囊了,避开了失业却要因此失命。果然得听老祖宗的话:不是自己的不要强求。
心里不住碎碎念,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毛孔都竖了起来。侧过头一看,是坐在我左侧飞机刚起飞就开始睡觉的那个大姐,她的发卷跟着她颤抖的声音上下抖动,“怎么还不返航?为什么还在往前飞?!”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肯定会没事的。”
在T市上空不知道盘旋了多久,终于暴雨过去了。误点什么的已经没人关心了,飘荡在空气里的抽泣声和“本次航班即将抵达目的地”的语音播报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走下飞机的瞬间,我的脑袋里空荡荡的,腿有些发软,因为恐惧而麻木的心脏后知后觉快速跳动。在我前面的是互相搀扶着往外走的家人和情侣,而我,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可耻的是,在焦虑和恐惧之下,我除了想起了爸妈,还想到了肖平。
下过雨的天空碧蓝如洗,按道理说,空气里应该充满潮湿泥土的气息;可T市此刻艳阳高照,空气凛冽干燥,仿佛那场雨是个幻觉。
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是T市迎接我的第一个礼物。
拖着登机箱出来的时候,空旷的大厅里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冷冷清清的,跟S市的飞机场天差地别。
Lola说会有人来接机,我在机场等电话就行,她已经通过邮件把我的联系方式给对方了。
等了十分钟也没人给我打电话。我焦急地左顾右盼,揣测谁可能是那个素未蒙面的Jacky Meng——前面拖着小孩的妇女显然不是,打着鼻环纹着大花臂的社会男青年显然也不是,我往前走了几步,大概在离我300米的左前方,一个穿着藏青色条纹西装,戴着金丝框眼镜的男人高高地举着一块白板,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写着我的名字,他来回晃动着那块白板,像是在演唱会上晃动偶像灯牌一样。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拉下牌子,懊恼自己怎么没戴墨镜。
“哎……你干嘛拉我牌……”斯文男突然顿住,“安然冉?不对,安冉然。名字有够拗口的。”
我翻个白眼,没给他好脸色,在心里吐槽——自己大舌头怪我咯?
“你可以叫我Monica。你是Jacky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对对,我就是Jacky。”然后就伸出手来接我的包,“跟我走吧。”
脑子里猛然闪过登机前看到的新闻——最近又出了新的骗术,有人冒充接机人员拐卖妇女。
我紧紧拽住自己的托特包,问:“你要接的人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得一脸无害,“刚刚不是说过了,我接的就是你。我叫……Jacky。”
抡起托特包冲他一顿挥舞,“你个死骗子,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斯文败类。还想拐骗我!我看上去那么蠢吗?!”
斯文男显然没料到会突然遭受袭击,他震惊地张大眼睛,胳膊往上抬护住了自己的脸。托特包砸在了他的胳膊上。
从我后面跑过来一个人,掺和踹了一脚,“年轻小伙子有胳膊有腿的,干什么不好!居然拐卖妇女,黑心肝了!报警把你抓起来。”
嘿,这不是在飞机上抓我胳膊那大姐吗?!
斯文男被打得抱头鼠窜,一边逃窜一边哀嚎,“我真的是来接你的!不是骗子!”
“哪个骗子会承认自己是骗子!”大姐拳头和脚轮番上阵,朝着他一阵招呼。
斯文男好不容易抓住大姐抡动的拳头,但还是挨了她一脚,“我是GT公司的,营销一组。”
我将信将疑,这信息还挺全面,公司名称、部门都分毫不差,如果是骗子,还真有点东西。
就在我迟疑的瞬间,他甩开大姐,窜到我面前,一把拽住在空中挥舞的托特包,在我“要完”的绝望中,气鼓鼓地从口袋里掏出工卡怼到我面前,声音都快喊劈叉了,“你看看……这是我的工牌!”
我盯住一看, GT公司,营销一组,孟猛。跟我的工卡排序分毫不差。
咳,这伙计,还真是来接机的同事。
赶紧制止旁边一边嘟囔着“翻了天的骗子”一边在打110的大姐,“那个……谢谢您啊,他……真是我同事。”
“欸?”她楞了大概有足足五秒钟,然后开始抱怨:“你这姑娘!怎么乱冤枉人?这没调查也没证据的,空口白牙说人小伙子是坏人。”
她伸出手去,吓得孟猛往后退了一大步。
大姐一脸如丧考妣的哀痛,“多精神一小伙子,被人冤枉得都没边了。真是可怜。”
我满头黑线,刚刚不知道是谁不分青红皂白上去一顿乱揍,现在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大姐,你别搁这煽情了。不然医药费给结一下?”
那大姐顿时化哀痛为悲愤,“小伙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医药费!要医药费找她要去。”
她拽着自己的包,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我站在原地尴尬地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个……对不起啊”,我羞赧地道歉:“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咳,没事儿。就是红了一块,连皮都没破。”孟猛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你怎么一上来就打人?”
“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对自己的名字都犹豫。”
我很不安地看了眼他正在揉脑袋的右手,大概是被我包上的金属扣划到了,看上去肿起来了,到底破没破皮看不太清。“不然还是去打个破伤风吧,万一要是……”
“真没事。”他把肿了的右手插进裤口袋,向我伸出左手,“咳,我们这不兴叫英文名。正式认识下吧,我叫孟猛,跟你一个组的。老大让我来接你。”
我这才认真仔细看了看他。文质彬彬,戴一副金丝边眼睛,一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的样子,倒是很吻合公司招聘的形象要求。只不过,形象跟他的名字没半点搭边。
唯一不太合适的就是他稍微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虽说没有放在明面上,但GT公司不成文的用人标准如下:
一、第一学历必须是光鲜亮丽的985/211背景
二、个人形象好
三、普通话标准,英文没有口音
四、合眼缘
我在心里默默诵读这些标准,突然觉得自己可笑:接下来大概没机会协助人事部筛选简历,这些烂熟于心的条条框框,再熟练也无用武之地。
来接机的是一部商务车,让我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这流放的待遇还真不错,还有专车来接。
司机师傅看了孟猛一眼,“怎么接个人这么久?这儿停车可贵了。”
我瞄了一眼,孟猛的嘴角抽了一下:“老李,回去我走报销。”
“谢谢你啊,麻烦送我去酒店。”我扯出一个笑容,内心却疲惫之至。
早起的困顿,飞机上的惊恐,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一个叫做“疲惫”的利箭向我袭来。
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早上,我本该已经麻木的脑子此刻却异常清醒——我,安冉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即将开始不知道怎样的人生。不过才短短几天,可我感觉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紧绷着的神经,需要大剂量的麻醉剂迷惑它,让它误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梦。我多希望这是一场梦。
感冒的后遗症是咳嗽,失眠的后遗症是混沌,那失恋的后遗症大概是对自己的极度不自信。至于后遗症什么时候能够痊愈,我一无所知。
“去什么酒店,项目紧张着呢。我们下午三点约了客户视频会议。”
我一脸惊恐,突然就要直面战场,而我别说装备,连心情都没收拾好。
“那我行李怎么办?”我嗫喏着问。
“带去办公室呗。”
“这……不太好吧?”
“没那么多穷讲究。我报到的那天,行李扔在车后备箱就去客户现场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木然地点点了头,毕竟我是在别人地盘上讨生活,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运气可真好,正好赶上客户的第一次需求会议。”
……
如果我真的运气好,老天应该让我中个500万,让我躺得像平底锅一样平。我在心里默默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