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播报的台风警告并没有带来暴雨,而是突然就进入了炙烤模式。暴热的天气闷得难受,从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就开始积聚热量。
到了八点钟,太阳已经毒辣辣地晒得脸烫,地面隐隐约约地透出热气,我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更让人绝望的是,这还不是最热的时候。
不知道是空调坏了还是压根没想到开空调,地铁像是个巨大的蒸笼,对面的大叔身上散发出一股生猛人肉的味道。大概离我三个人的位置,两个操着本地口音的人互相对骂了起来。我默默地在心里咒骂:这世界是怎么了?还能更坏吗?如果有更坏的,就一起来吧。
这大概是老天爷唯一满足我心愿的一次,否极泰来是不存在的,雪上加霜随处可见。
我在闸机门口刷了两次,都显示“请至服务台”。而我前面嘈嚷着各种问题的人已经排成了一个Z型,我距离迟到只有十分钟。
当我满身大汗跑到办公室的时候,打卡时间显示刚刚过了9点——完美的迟到。我刚喘着粗气坐到位置上,就接到露西的电话叫我去她办公室。
露西刚挂了电话,从面带假笑到冷若冰霜无缝链接,“情况有点变化,明天你就去T市。”
“Lucy,我已经定了下周一的机票。”
“退了重新订一张。” 她眼睛都没抬一下,“公司会pay。”
“明天太仓促了……Lucy,我还没办理完交接。”
“把最紧急的事情交给Lola,后续发邮件好了。”她顿了片刻,“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
“至少给我点时间办理退租。”
她不以为意,甚至扯着右边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好像我在说什么大笑话,“外派员工会有房屋补贴,你这里的房子也不是一定要退吧。”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脑子里嗡嗡响着,不退留着干什么?
“反正也没多少钱,不是吗?”
何不食肉糜现代版,她以为每个人都跟她一样,住着大房子,开着价格不菲的跑车,时不时用招待客户的名义去人均过千的餐厅大吃大喝……
她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没等我反驳,转换了话题,“Raymond要求你明天去分公司报道,如果你觉得不ok,你自己打电话跟Raymond汇报吧。”
我大概率看上去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露西反倒是一脸神清气爽的样子。
她瞄了一眼手表,“我让Lola给你订机票,明天直接去T市。没什么事的话出去吧,我要准备下面的会议了。”
我拖着脚步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坐到工位上的时候,顺手打开了电脑,千篇一律的开机画面,嘈杂慌乱的脚步声,Rebecca从她工位前走过的时候嘟囔了一句:“一天天的净开会。”
我从电脑后面往侧边探了探头,前排的位置全空了。我再向后张望了两下,也没有人。整个办公室里的人大概都去了会议室——露西可能又在畅想Q3季度的KPI达成,又或者是下半年的战略发展蓝图。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我掏出手机一看,才不过九点过了一刻。
脑子里呼啸而过轰隆隆的念头是——安然冉,你现在赶紧去处理房子的事情。现在,立刻,马上。
露西只要开全员会议,最喜欢挨个点名让人发表意见,最后她再来总结发言。每次不开一个上午,都不能显示出她的战略思维。但事实上,除了翻来覆去毫无意义的“务必”、“拿下”、“预估”这些词语之外,并没有实质性可以拓展业务的思路。
我参加过几次这样的会议,是在刚进入公司的第一年。刚开始,我心潮澎拜,误认为这就是企业文化在现实里的具象化。后来才发现,每次开会都是同一套说辞,同一个论调。如果不是因为人少而太多显眼,大概会有人在后排打个盹,弥补周日拼命熬夜以期延长周末快乐时光所带来的严重睡眠不足。
当然,每次开完会,她都会把营销部的Alex单独留下来,展现她的“二八少女”魅力。
但现在,我没有资格同情任何人。
偷偷从工位上溜了出去,经过前台的时候,Lola正拿着植村秀的砍刀眉笔在画眉毛。发现有人经过,她慌慌张张地把眉笔藏到桌子底下,正襟危坐,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您好,请问……”,发现是我,她吐出一口气,我们彼此纵容对方处心积虑的偷懒。
通往卫生间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我走到一个拐弯的小角落里,给房东打电话。
我刚开口说协商退租的事情,房东那边就发出一声尖叫,吓得我差点把手机摔地上。然后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过了两三分钟,我已经快回到工位上了,房东的电话打了过来。我一路小跑去走廊接起了电话。
“你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说要退租的了!你们是约好的吗?!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们这样,我还不得累死!”房东劈头盖脸轰了过来。
房子6月底就到期了,房租早就交过了,我想拿回房屋押金。但房东说,由于没有给他找好下一任房客,所以押金不退。
这么短的时间,我上哪儿给她找租客去。
“我交到6月底的房租,现在就不住了。已经让出了接近1个半月,再不退押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那我不管。”尽管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大,但她可比我精明得多。“我又没让你搬,你可以住到6月底。过了6月,要么你把钥匙交出来搬走,要么你转租出去。”
这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是我的行李可以晚一个多月搬走,转租得忍受时不时有人找我看房子。我总不能就为了转租两个城市来回跑吧?!
“那行吧,我到期了再搬。如果转租出去了,押金是要退的吧?!”
房东在电话里轻哼了一声,“你能转租出去,押金一毛钱不少退给你。”
其实,只不过是用下一任租户的押金替代我的押金而已。押金将我们绑架在租的房子上,承担它可能突然被抛弃的风险。为什么感情没有押金呢?
最初租房子的时候,说好了租满一年到期退就能返还押金,但只是口头协议。现在房东死活不承认有过这样的约定,说必须转租出去才能退还押金,我也没有别的证据。
我非常想把合同扔在这个狡黠的女人脸上,可我的押金还捏在她手里。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到了这个份上,就只是看房东人品了。租房并不像别的业务存在复购,租房就是一竿子买卖。所以,最后是好聚好散,还是谈崩撕破脸,在租房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大不了押金不要了。” 有一瞬间,我甚至跟自己赌起了气,“凭什么要受这种鸟气!”
但在下一刻,我又开始安慰自己——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妥协。等银货两讫的时候,我非得在社交平台上吐槽曝光她不可。
也许是拖延症作祟,我竟然还有一丝庆幸——没有退租成功,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缓冲期。
打包行李运送到另一个城市,是一个硕大的工程。
现在,我不用担心还没全部分好类装好箱,不用货比三家联系物流公司寄送。或许,我可以在下个月回一趟S市,把行李全部运走的同时,约几个人来看房子。或许,我并不用损失那宝贵的一个月押金。
显然,房东对于压榨租客已经驾轻就熟。听上去,她远不止三套房子在出租,就算这样,她依然斤斤计较着,或者说,处心积虑地压榨租房客。
我不打算让她得逞。
当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Lora的两条眉毛已经精神抖擞地立在她巴掌大的脸上——堆砌着各种名牌的微笑是不是比寻常的微笑更甜美——我的粉底液已经快用完了,也许去T市也不用化妆,早上可以多睡十五分钟。
她冲我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今天可以早走吧?真羡慕。”
回到工位,空调像是刚刚才振奋起来,突然冷风阵阵,我的汗毛直直地立了起来。
在放空的两个小时里,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应该对这个工作了三年多的地方表现出留恋和不舍,至少是表面上的。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不是那些煽情的、让人感动的画面,而是露西经常性对我的颐指气使还有跨部门合作时的诸多为难。
有一次她扔给了我一个袋子,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大堆发票,日期从去年到今年,有些沾着咖啡渍、有些边边角角上沾着米饭或油污,种类繁杂,林林总总:餐饮发票、停车费发票、住宿费发票、机票、高铁车票、加油费发票……让我处理报销事宜。
我好不容易按日期整理平整,按类别分好,根据公司报销流程贴好之后交到财务室。
财务Lily拎着报销文件的一角,“Monica,麻烦你仔细阅读下公司的报销流程和要求,你的报销申请不符合规范。”
她明知道这些是露西的报销,但她从来不告诉我哪里有问题,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打回。直至露西问我,为什么报销走了两个月还没报下来,我回复她Lily没有批复。她才把一叠过期的发票标个数字,跟我说这些超期了不能报,剔除后重新填张表就能走流程了。
跟其他同事基本上都是工作上的往来。真要说私下交往,只有一次下大雨,我没带伞,Lola打到了车,把我顺到了地铁站;第二天我给她买了杯咖啡。但我们都没有借此发展出友谊。
刚生出一点点感慨,人事Jessica来找我了,说要聊下调转流程和手续。
虽然夏天才刚刚冒了头,但Jessica显然已经提前进入了夏天。她一头利落的短发,黑色无袖背心裙外面披着一件亮黄色的针织外套,袖子在胸前松松地打了个结。
“虽然只是人事调动,可该交接的工作要正常交接,还有总部的门禁、你柜子的钥匙、你的电脑、归属于公司的办公用品,都得归还;另外,有一些权限得关掉,在系统里的成本部门也要做调整。时间还是挺紧张的……不过你别担心,工龄是延续的。年假和司龄假都不会受影响。社保和公积金都不会断缴,医保也正常可以使用。”
我看着她的嘴巴翕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想问下,是算降职吗?”
她明显愣住了,“Lucy没跟你谈过吗?”
我摇了摇头。
“你这个情况,确实有点复杂。”她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对着电脑一顿劈里啪啦敲击,“从职级上来说,算平级调动;但从总部调往分公司,某种意义上,算降职……”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什么反应,接着说:“但你又从职能部门调到业务核心部门……所以,其实,我也说不好你这属于什么,不如你就把它当作一次正常的人事调动吧。”
“其实,我关心的不是职级……”
她惊愕地看着我,似乎不能理解我的纠结。
“我只想问,薪资待遇会有变化吗?”
“会按照区域和部门薪资区间调整,另外,外派会有城市津贴和租房补贴。”
其实,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她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也不好意思盯着问,只能胡乱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心里还在默默担心,会不会因为T市不是一线城市而降低基本薪资。
“还有别的问题吗?”她似乎有些不耐烦,我窘迫地瞄了下她电脑右下角——快到午餐时间了。
她抽出装订在一起的一本小册子,用铅笔画圈标出需要签字的地方,告诉我交接完工作归还物件和关闭权限都要找相应部门负责人签字。
在离开她办公室之前,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工资会变少吗?”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过了几秒钟后,摇了摇头。
压在心上的大石头落了地,我无比轻松地去餐厅吃饭了。
下午就是例行公事地交还物品,找人签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今天所有部门的效率都高得离谱,仿佛大家巴不得赶紧把这桩倒霉事情终结,从此歌舞升平。
还不到三点半,所有流程就走完了。我在Jessica给我的“调岗确认函”签好名字,然后不知道该做什么。
“下班前来拿盖章版本。”
内心五味杂陈,从没有一次流程如此顺畅。
我木然回到工位,开始坐着发呆。精疲力竭,靠在椅子上。IT部让我把电脑放在工位上,晚点他们会来收。电脑已经合上了,尽管还放在我面前,但我已经没有了使用权。原先不算小的办公室更加空旷,一眼看不到边界。我像是一颗渺小的微尘,在天地间飘荡,没有目的地,也没有落脚点。
又熬过了一天。
走在街上,天还亮着,果然已经是夏天了。在漫天红霞的映照下,整座城市显得温和了许多,不像白天那样锐利。我的工位正好对着窗口,夏季下午三点多,对面那栋玻璃贴面的大楼就将折射的阳光整个丢到我的面前,明亮到刺眼——那是我理所当然放空摸鱼的时间,阳光晃眼睛,也看不清电脑屏幕。
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焦急地等待红绿灯,绿灯一亮起,他们就像沙丁鱼一样互相推搡着向对面游去,只有我是一条没有方向随处游弋的小鱼,慢悠悠地踱步前行。他们匆忙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诧异地看我一眼,然后继续自己的旅程。
我望着街对面发呆,路灯已经一盏盏亮了起来,暖黄色的灯光在还未完全暗下去的空气里并不明亮。我神游着,甚至想,会不会在这条街上迎面碰到肖平——我们很久以前,总在这里遇见,一起去吃晚饭,再一起回家。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想到我将不会有机会看这个城市的日落,每一寸余晖都像在向我告别。落入地平线之前的那一抹残阳,深深叹了口气,留恋吗?一个生活了五年多的城市,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巷子口的那家店,早上卖粥小馄饨面条,晚上卖快餐。我已经很久没有坐在早点铺里吃早餐了。最多就是在对面的包子铺里买两个包子或者干脆公司楼下买个面包,对付一顿。
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我还是走进早餐店点了一碗菜肉大馄饨。吃了四个还是五个之后就吃不下了,以前肖平会一股脑把我吃不完的扫到自己盘子里。
他不喜欢纯素馅的面食,不管是包子、水饺还是馄饨。
我们偶尔会去街尾那家东北饭店吃饺子,点餐的时候他会迅速地扫过餐牌,略过韭菜鸡蛋、青菜香菇、素三鲜等,点一份玉米猪肉或者白菜猪肉的。我有的时候点酸菜猪肉,有的时候点荠菜猪肉。他不吃芹菜,就像我从不吃香菜。
他埋头吃饺子的时候,毛茸茸的头发耸动,我总是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就把头歪在我手心里,靠一会儿,再低下头,夹一个玉米猪肉馅的塞进我嘴里,再低头接着吃。
这些回忆,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子里,不请自来。
我把剩下的几个馄饨挨个捞起来,咬了一口之后丢回碗里。然后站起来走了。
S市,第一次在我的生命里,开始以小时为单位,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