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从睡梦里惊醒,外面的大风吹得窗户咯吱作响。一声闷响从厨房的方向传过来,在一片漆黑里格外惊心动魄。
伸手去开灯,依旧一片黑暗,难道是没交电费?我在脑子里努力搜索,是否近期有收到过电力公司的停电通知单?可是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
脑海里突然窜出来各种入室抢劫的镜头,吓得我一身汗,这下子醒得彻底。
在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刚想按亮它,突然想到,这个情况下还是黑暗最安全,何况值钱的东西只剩下手机了。
拖鞋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我只得光着脚,披着头发,蹑手蹑脚地摸到门背后,在抓到扫把的那一刻,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紧紧地攥着扫把,好像这样我就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一步一挪到厨房门边,警惕地向里面看,生怕有个黑影从什么角落窜出来,一把勒住我的脖子。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厨房里别说人,一个鬼影都没有。莫名丰富的想象力并不是什么好事。
一股豆瓣酱的味道冲到鼻子里,终于知道那声闷响从哪里来。原来是大风把放在窗台上的塑料坛吹到了地上,坛子里装着年前从家里带回来的豆瓣酱,不用想也知道现在地面上肯定一片狼藉。
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扫把扔在一边,我瘫软在地板上。
我的人生就像这个房间一样,一片黑暗,狼狈不堪。外面星星点点的灯光透进来,我的心头一片凄凉,他们这么晚都在干什么呢?但无论干什么,都比现在的我要幸福。我甚至想,如果真的是欠费停电,我是要交电费,还是先顾着自己别饿死。
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失恋,濒临失业,没钱,没有未来……以前的开心快乐,没心没肺都成了一场笑话,让我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我的头胀得发晕,眼前晃着肖平的影子,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想我跟他的那些过去。是的,曾经是甜蜜的一部分,现在只是或迟或早都会消失的过去……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打开我跟他的那部电脑操作器,打开桌面,拖动鼠标,把所有的甜蜜全拖进回收站,甚至连“叮”的一声都不会发出来,就彻底地从我的生命里抹去。复制,粘贴,修改……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至少不要像现在的狗血剧情一样。
肖平是我的第二个男朋友,第一段感情发生在情窦初开,懵懂无知的年龄,朦胧却不深刻。加上我虽然外表是乖乖女,其实小时候被爷爷奶奶娇惯得不像样子,所以任性得很——信奉自己快乐大过天,诚然,第一段感情不欢而散,大概就是那种伤害了别人却觉得天经地义。
当他出现的时候,我曾以为他就是真命天子。
现在想起来,也许这是一种轮回?
我拼尽全力想要回想起我们曾经的浓情蜜意,但是,此时此刻,我却不断怀疑它们的真实性。
我同他曾经那样甜蜜那样默契,他一直说要给我更好的生活,为了我们的未来努力工作,也许再做完几个项目,就可以在S市买房。
他越来越忙,每天的电话短信缩减为三天一次,再到后面的一周一次。见面的次数在最近三个月也屈指可数。
我们已经快两周没见面,肖平宣称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生死攸关,最近一个月都要在办公室安营扎寨。当然,他强调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而我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理由,就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只能勉强养活自己。想要过得稍微舒心一些,都来自于肖平所宣称的努力工作。
当时他抱歉的眼神还历历在目,结果一转眼就看到他搂着别的女人花天酒地。可笑的是,我还自认为是天下最明事理最懂事的女朋友。
他信誓旦旦地宣称他不会缺席我们五周年的纪念日旅行,然后把他的信用卡给了我,让我去订一趟想了很久的旅行。
在那一刻,我对于他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且十分感动。
为了订到价格合适的行程,我熬了几个通宵对比旅行社所提供的报价,看S市去D市的机票,看D市的星级酒店,从机酒打包价到单独购买价,力求在最低预算内实现性价比最高的旅行。
甚至还做了个Excel,标注了旅程费用表。我大概把在学校里所学的所有知识都用在了这次的行程预定上。
这个骗子!这个混蛋!!这个无敌的挨千刀的大渣男!!!去他妈的感动!!我真的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相信他的话。
愤怒代替了悲伤,我惊诧地发现,也许我早就触及了这段关系的本质,但我害怕,我拒绝承认,自欺欺人的鸵鸟态度从来都是我面对困难时候的唯一解决方案。
就像我从来都不愿意承认,工作的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有主动去承担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困难工作。我从来都是因为能做而去做,从来没有因为想做而去做一件事。
而我对于肖平日复一日的忙碌和日渐敷衍选择无视和所谓的“理解”,是不是也是跟我一贯以来的解决方案有关呢?
推开窗户,在一片黑暗当中看着街道上的灯光和远处的霓虹灯闪烁,S市是个不夜城,而那些喧嚣和热闹,从来都不属于我。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沉浸在肖平给我编织的那个梦里面,不愿意醒过来。
这座城市的确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跟红顶白,现实的让人觉得可怕。穷极一生也未必买得起房子,不知道能不能安家落户的恐慌,看上去时尚华丽却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灯红酒绿。以前或许说肖平是我留在这个城市的理由。那现在呢?我留下的理由是什么?
灯骤然亮了起来,晃得我眼睛发花,整个房间里笼罩着一种不真实的烟雾感。
在恐惧的黑暗过去之后,莫名而来的光明,让我不知所措。
然后一阵阵绞痛在我的胃里涌动,召唤我回到了现实生活当中。我冲进厕所,趴在马桶上,一阵干呕,却吐不出来任何东西。
我无力地瘫坐在卫生间的大理石地面上,虽然已经是初夏,然而夜晚的地面依然以凉意迎接我。
过了一会儿,我爬起来,打开水龙头,漱口。
等我抬起头的时候,镜子里的人眼睛肿得像金鱼,乌黑的眼袋快掉到胸部了——那是我没错,为什么看上去那么陌生。我牵强地扯一下嘴角,肌肉僵硬,我有多久没有从心里面笑过了。突然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且这具躯壳还跟赏心悦目没有什么关系。
洗手台上并排摆着情侣漱口杯,粉色的漱口杯里插着牙膏和我的牙刷,湿漉漉的牙刷彰显着她今天刚刚接受过主人的召唤;而蓝色的那只里面空荡荡的,肖平说要加班的那天就带走了他的牙刷。
水哗啦啦地流着,我拎起蓝色的漱口杯,冲干净之后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我开始在整个房间里搜寻他留下的痕迹,屈指可数,乏味可陈。除了被我扔掉的漱口杯,卫生间里只有剃须刀是他的,衣橱里也只剩下他的几件T恤和裤子。内裤袜子这些倒是都还在。
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开始认真想,肖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件一件把自己的东西从我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搬走?是两周前还是更早?而那个女人,究竟是最近才结识的新欢还是早就已经在一起的旧爱?
而我,究竟是因为迟钝还是不在乎,才会后知后觉地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男人早就已经把他自己的痕迹从我身边一点点地抹去。
客厅里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已经凌晨三点了,我睡意全无。把属于肖平的所有东西全都打包,他留下来的大部分都是书,装了满满一箱子。
那些书,大多数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去逛书店买回来的,他那个时候说,虽然我们物质贫瘠,可拥有无比丰富的精神世界,拥有彼此是这个世界上千金不换的美好。
五年,剩下的不过是一个箱子,没有任何温度。而美好,早已不知道去了哪儿。
微凉的晚风吹得帘子张牙舞爪地摇曳,豆瓣酱用它浓烈的味道不断地向我发出“厨房需要清理”的邀请。
我走进厨房,按下开关的那一瞬间,心情再次down到谷底——恶心的血水从冰箱的底层流出来,混着被打翻的豆瓣酱,面目可憎。我损失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两块上好的肋眼牛排——它们本来应该出现在五周年旅行归来之后的烛光晚餐上。
用抹布擦干净窗台和水槽,拿起拖把,只不过两三下,整个拖把就成了棕黄色的污渍混合体。水开得太大,溅到了身上,睡衣上一大片水渍。
我没有力气再折腾自己,把抹布扔进垃圾桶,把拖把丢在角落。我放弃!我投降!我不玩了行不行?!反正已经不能再糟糕了,我终于大哭起来,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我的哭泣声被淹没地没了声息,只留下如困兽般的呜咽。
有没有人在乎我?我也没办法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自己封锁在一方小天地里,这个天地狭隘逼仄,但我以前丝毫不觉得,反而认为它温馨浪漫。
整个城市还在沉睡,我像是一个游离在城市夜幕下的幽灵,在微微闪烁的车船灯光里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我突然很想回家,回那个曾经想远离的十八线小县城。也很想我妈,想要一头扎进妈妈怀里,什么也不说,大哭一场。
坐在地板上,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肿胀的疼痛提醒我,如果再不去睡觉,明天全公司都将看到一个黑眼圈掉到胸部的失足妇女;但我的情绪只顾着顾影自怜,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似乎只有□□的加倍疼痛才能够缓解精神上的痛楚,也许当身体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们顾着怜悯自己的□□之痛,才能忽略精神上的疼。
我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究竟是他变了而我还在原地踏步,还是他其实一直都是那样,只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
我开始思索露西的提议。或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离开这个城市,把所有的一切都掩埋掉。重新开始,是一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词——也许,可能,很多人都希望有这样的一个契机,只是囿于各种各样的限制,没办法重启人生。
我不一样。
如果说我待在S市的理由是肖平,现在它已不复存在,我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T市虽然远不如S市繁华,可跟我家那个十八线小县城比起来,仍然不可同日而语。
也许是灯光灭了之后城市的夜晚一样漆黑,也许是我真的疯了,我愈发觉得,离开是目前能够救我于水火的唯一途径,我想要逃得远远的,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没有什么是非拥有不可的,只是习惯成了桎梏。
别人一定以为我疯了,深更半夜,我从家里拖出一大包物品,用的是红白蓝塑胶袋。没错,就是港剧里最常见的那种抛尸袋,连拖带拽往垃圾堆放点拖去……像是意图不轨的抛尸现场。
“站住!”听到一声爆呵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原来中介没骗我,这小区的治安是真的好。
“这大半夜的,干什么的?”
“扔垃圾。”虽然底气不足,但我还是开了口。
“垃圾做好分类了没?垃圾回收站这个点都下班了,怎么就等不及明天扔呢?”保安大叔晃着手电筒朝我走过来,强烈的光束晃得我眼晕。
“我要调去外地了,得赶着搬家。”
鼻子一阵猛烈的酸楚,我使劲吸鼻子,感觉眼泪快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保安大叔手电筒照过来,看清楚我的样子后愣了一下,“搬家?那也不急这一会儿。”
敲一敲自己快要断掉的胳膊,一步一挪地把袋子往回拖。保安大叔叹了口气,“姑娘,碰上难事儿了?”
我没吭声。
保安大叔在后面帮我抬了一把,在等电梯的时候,他低低叹了一声,“回去睡吧,管什么事情,明天醒过来都会好的。”
当电梯门第二次打开的时候,眼泪终于忍不住,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