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从梦里猛然惊醒,我下意识去看钟,五点刚过十分钟,我的耳朵里响起今天的主旋律——失业。
不小心压到肿了的右手,疼得龇牙咧嘴,一下子清醒过来,睡意全消。
“叮”的一声短信提示音,在黑暗中异常响亮。我抓起手机,顿时像遭了雷劈一样浑身发颤。
“您账户3974于5月10日05:10发生扣款13000元。【招商银行】”
我愣愣地盯着那条短信,我知道我应该马上打电话去招行,但手却一直抖,13000元,是我全部的积蓄。
我也不知道每个月的钱花在哪儿,工资到账,还完信用卡就不剩什么了。
房租水电煤绑定的是肖平的卡,这次假期旅行的费用也是他出的。
想到三天之前,我不遗余力地跟旅行社讨价还价想尽可能降低损失……现在想起来,太TM可笑了!!!我在忙着为他省钱,那个混蛋在忙着出轨。
过了一会儿,我才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疯狂地找我的手提包。那个平时看上去能装下一只非洲象的托特包,像穿了隐身衣一样,完全不见踪影。
最后,我在沙发背后找到了四仰八叉的包,口红和化妆镜已经从包里逃离,仿佛彼此并不认识一样散落在沙发的两边。
我拽起包的两个角,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板上,本该在手提包夹层里的钱包不见了踪影——里面有我的银行卡和身份证。我像疯了一样到处翻,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一无所获。
我扯着头发,蹲在地上,眼泪就好像堵塞了几天的水龙头突然一下子通了,稀里哗啦,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没有记错,我只剩下一百多块。小偷没有把所有的钱都转走,也许是嫌输入191.87麻烦,也许是良心未泯……绝望如同滔天巨浪一样,打得我两眼发黑,呼吸困难。
工作了五年,我还是个月光族。这个繁华的都市也许像别人所说的遍地是机会,可没有任何一个机会属于我安冉然。
还记得第一次来到S市的情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疲惫不堪。列车缓缓驶入火车站,我把脑袋贴在车窗上向外看,心里不由一阵失意——这车站挺破旧的。直到看到肖平,他穿着白T恤牛仔裤,神采奕奕。我才觉得这个城市明亮了起来。
他破天荒地打了个车,一路上都是高楼大厦,阳光照在玻璃上闪闪发光。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的真实感,这才是想象中的大城市。
后来,我习惯了高楼大厦,习惯了超市商场,习惯了出门打车……也习惯了拿到工资的第一时间还信用卡,习惯了到了月底开始盼望下个月发工资,习惯了想要出国玩但因为没钱而一直都在物价便宜的城市旅行……
我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奢侈品,也从不乱花钱,可我也从攒不下来钱,银行卡里的13000还是去年的年终奖。
我的脑子里蹭的响起一个声音:安冉然,你绝不能失业!现在工作是你唯一的希望!你必须挽救自己犯下的错误!!
我不知道是怎么出的门,奇迹一般准确无误地到达了办公室。在踏进门的那一刻,忐忑不安打败了茫然痛苦,占据了情绪的至高点,就连肿胀的眼睛都隐隐泛出焦灼的光芒。
前台大胸妹Lola一反常态没有浓妆艳抹,这说明这几天露西的心情不好,非常不好。Lola号称办公室雷达,尤其擅长根据露西的心情状态改变妆容。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她连平时撩头发的动作都省略了,抬起眼,声音没有以往的波澜起伏,面无表情地通知我,露西已经在办公室等我。
我做好了被臭骂一顿,然后卷铺盖走人的准备。死就死吧,还有什么比被背叛更惨的,不就是份工作吗?这种想法刚刚冒头,就被理智打压了下去:我的银行卡里只剩下三位数,失去这份工作,下个月的主题就是——露宿街头。
战战兢兢挪到露西办公桌前,她上上下下扫视了我两遍,“说说看,昨天怎么回事?”露西难得的和颜悦色,让我内心兵荒马乱——露西的和风细雨除了美国老板,就只有客户能够享用——而对下属,摧枯拉朽暴风骤雨才是她的常态。
“露西,那,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用道歉。你是不是不爽我很久了?”
“啊,没……没有啊。”我被露西的直白吓了一跳。
“你劈头盖脸让我闭嘴的气势去哪了?”露西呼的一下站起来,恢复了千年晚娘脸,“昨天把老娘骂的跟孙子似的,你是不是超级爽?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松了一口气,露西用了惯常的口吻和方式,这意味着我暂时到了安全地带。
“那怎么会……那,那个,我失恋了……”
“不就失个恋,你们这些小姑娘成天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光想着谈情说爱……”露西翻个白眼,“被人甩?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会知道钱才是最靠得住的。等你有钱了,想要什么男人没有?”
我第一次对露西有了好感,但现实马上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实在是年少无知太天真。
还没等我把这句话咀嚼消化反刍,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地砸在我脑门上。
“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反正你失恋了,干脆换个环境。”
露西从厚厚的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个蓝色文件夹,横着扔到桌子上,“T市有个新项目,分公司人手不足,需要从我们这抽调人员支持。我盘点了下大家的职能和手里的工作,觉得还是派你去比较合适。”
我心里一声哀嚎,这还不如让我直接引咎辞职,整个公司都知道Raymond Zhou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在他手下我怕活不过三个月。
作为一家国际化的4A公司,进入中国之初根植于一线大城市。这些年经济不景气,加上大城市竞争激烈,同行都对资金实力雄厚的二三线城市的大企业客户虎视眈眈,跨省业务成为常态。
我们这些所谓的4A,早就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虽说对客户也还是挑剔的,但早就没了品牌和规模的门槛。也别说有奶就是娘,毕竟要想不裁员,营收才是王道。
看上去似乎是以一线城市为中心向二三线辐射的业态,可T市的分公司自从三年前成立后,大有风向标的意味,成立第一年业绩就占到了大中华区业绩的40%;去年势头更猛,接二连三拿下了好几个大客户,目前业务已经超过总部。三线城市的金主爸爸们才是真的豪气。
尽管如此,总部对分公司仍然是不屑一顾的状态。每年回总部述职,他们那一行人也是光鲜亮丽精英派头,可说不清是为什么,总部人很排斥他们,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其实现在分公司的一把手,Raymond Zhou,周明凯,是自动请缨开拓新市场。他在总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只从总部带走了原先组里的两个人,后续在当地招人建团队。
我跟他的接触非常少,只零零星星听过他在GT的传闻:杀伐果决,不近人情,一切只为了达成目标。在work life balance理念至上的外企来说,他就是个异类。用当下正当热的词儿来说,Raymond就是内卷王。
工作狂,外加要求高为人严苛,跟他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不过业务能力强这点却毋庸置疑——这个人对于数字的敏感程度惊人,他能够不看报表,全凭脑子搞出环比、同比增长及平均人效等各种数据。对于下属,他要求的不是八十分,而是一百二十分。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总结,那这个雷蒙德,是一个业务能力超强但让人敬畏的神人。
我曾经远远看过他一眼,身姿挺拔,眉眼冷峻,一看就不好相处。
而我,作为一个行政人员,即使平时协助销售部门做一些报表统计工作,但对于公司整体业务流仍然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至于RIO、SEM、SEO、PPC之类,我更是一无所知。除非他们是想要一个后勤人员预定客户的会议行程、给项目组同事订餐买机票、处理各种项目款之外的报销事宜,否则我对他们毫无用处。
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虽然我对自己的工作得心应手,但我已经习惯凡事做到及格就好。
露西黄并不是业务项的人,在她手下干活儿虽然容易被骂,但论标准却委实不高。我要是去了T市,还不得被Raymond拆筋剥骨。
“露西,我怕应付不了。”不用怀疑,我颤抖的声音完全是因为恐惧,“我不过是个行政专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本科专业不就是市场营销。”无比诡异的笑容在露西脸上扩散开来,“我们的公司制度里有写明,可以根据员工的背景和经历进行轮岗。你有两个选择,一、回位置上写一封申请,自动请缨去T市;二、交一份离职报告。”
在办公室门口,露西看似不经意地压低声音说:“别说我没提醒你,旷工三天可以无条件解除劳动关系。今天是你交报表的最后期限。”
然后,她貌似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整个办公室都听得见的声音说:“Monica,我希望你慎重考虑,珍惜公司给你的这次机会!”
我从办公室出来,不意外看到一众同事的同情。
S市是南方一线的商业城市,是以金融为主的时尚之都。T市只能算是三线城镇,就是那种劳动密集型产业聚集区。我刚进公司的第一年去出过一次差,对于那个挤满了各类制造业的城市满心鄙夷,尘土飞扬,跟时尚潮流没有一毛钱关系。别说shopping mall,他们最时髦的是大概比我年纪还大的百货商场,里面售卖的东西大概只适合我外婆。
从一线大都市到一个三线小城镇,此次的调岗无异于流放。
被这样一个晴天霹雳劈中之后,我六神无主回到了座位上。
脑袋发胀,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浑浑噩噩地打开那张年度行政预算表格,现在已经是第二季度了,而这张表格早在三月初就交给了露西。可笑的是,她直到前几天还在问我要年度行政预算。
我翻找邮件,显示邮件未读。打开微信,这张表格已经过期了。嗤笑了一声,我在原邮件基础上重新发给了她。
隔壁的Belle一边咬着海苔饼干一边口齿不清地读着自己刚刚写好的文案。曾经我以为她只是工作时吃零食作为调剂,后来才知道如果不吃海苔,她根本没法写东西。上一次轮到她做会议记录时,我的耳朵里回荡着撕扯塑料包装和压低了仍然很大声的“咔嚓咔嚓”咬海苔的声音,让我有一种办公室里的老鼠已经可以光明正大跟人类共处的错觉。
Tony Wang在大声地打电话跟客户沟通,挂电话前的谄媚逢迎跟之后的咒爹骂娘形成鲜明的对比,“整一个大傻逼”,典型的王氏总结语之后,归于寂静。
Lora掏出镜子开始画眼线,这说明这一轮的露西危机已经过去了。
露西绝对是以公谋私,打击报复,我咬得牙龈生疼,可是我却没有任何选择。
今天上午仿佛跟任何一个上班的上午没什么不同,只有我知道,我的人生被强行打回了原形。原本我以为已经摆脱了小城镇,尽管在大城市里我活得不算好,可也不算太差。
我掏出手机,试图找出在我人生最难熬的一个半小时里,有人留言给我。就算不是安慰,只是随便跟我说点什么。但是,没有,完全没有。短消息,微信,□□,挨个检查一遍之后,我开始怀疑手机是不是跟我的脑子一样,一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自动当机,于是我开始折腾着关机重启。
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重新出现在屏幕上,显示去年换的手机性能良好。停留了几秒的招牌苹果标志,仿佛同时也在嘲笑我的智商。
我终于确信那个负心汉完全没有找过我。
心里泛起惊涛骇浪的恨,就算没有爱情,我们相处了五年多,难道连最起码的关心都没有吗?难道他就不担心我受不了刺激开个煤气割个手腕吗?难道他连发个短信问问我还活着吗的时间都没有吗?
我内心的烦躁跟抑郁已经达到了顶点,我想要大声哭喊,想要捶桌子骂娘,想要砸东西,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明明早就知道的事实,为什么我还抱着一丝丝希望?
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分手和被分手有什么差别。也许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当生活向你接二连三抛出恶意和打击的时候,连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全世界都遗忘抛弃了你,而似乎命运扼住了你的喉咙,让你连挣扎的嘶吼都只能消弭在唇齿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熬到下班时间的。离六点还有十五分钟,大家就开始悉悉索索的收拾东西,曾经我同他们一样,每天带着上坟一样沉重的心情上班,提前放学的雀跃心情准备下班。
但现在,却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面的Angela一如既往把眼线画得高挑而粗壮,快要溢出嘴角的口红叫嚣着“老娘天下最美”的人生态度。不用问,白天在客户面前低眉顺眼的女子又要变身夜场天后,人生得意须尽欢是她的人生格言。她踩着9公分的高跟鞋,摇曳多姿地从我面前走过去,突然折回来,大惊小怪地问了一句,“你眼睛怎么肿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停留在我脸上。但不过三秒钟,继续低下头收拾东西,当六点一到,办公室里已经一片寂静,所有的人好像一缕青烟一样消失不见。
生平第一次,我害怕回到那个没有人的房子里,曾经认为的安静祥和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让我无比痛恨的场景。
我翻着自己的通话记录,发现除了跟他寥寥无几的几次通话之外,剩下的是一片空白。我的脑子里也一片空白,这个时候哪怕有战斗机在我耳边轰鸣,我都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刚开始恋爱的时候,曾经多少次,他忙完之后总会给我电话,两个人一起去街边小店吃宵夜。在刚来S市的时候,我再一次重温了那些甜蜜时刻。尽管他每天很忙,但总是见缝插针地给我发消息,约好等他电话一起去吃晚饭。
在等他电话的时候,我总是满心欢喜。就算有很多琐碎让我心烦的工作,要坐很久的公交才能到他公司附近,都不会抵消这种等待所带来的悸动。就比如那只狐狸说过的,你下午四点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而现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无论我再如何等待,都只是一场徒劳。
有希望的等待跟看不到头的黑暗完全不是同一件事,我的内心涌起无比的荒凉和空洞,就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把所有的光亮都吞噬殆尽。
晚风从大大的落地窗吹进来,五月的风还夹杂着丝丝凉意。天色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里暗了下来,对面大楼的灯亮了一排。我缩了缩肩膀,慌乱的情绪像是约好了一样在我的心里飘来荡去。
你或许没有体会过这种慌乱,那是仿佛已经早早地看到了未来不过是一个接着一个没有意义的早晨和傍晚。一只凶猛的野兽张大嘴巴,所有的希望排着队坠入它的喉管,甚至连一丁点儿声响都没有。
这一天,在焦虑和不安两者的撕扯当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