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瑶抬眸:“不行。你运筹帷幄固然出色,但从未领兵冲锋。”
兰珩舟唇角微扬,直直看向她:“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陆瑶一时语塞,脑海中却浮现出胡杨岭他出手的画面。虽未看出深浅,却也显出几分身手。
尽管如此,她仍有几分迟疑。
兰珩舟却道:“此战紧要,我自会保全自己。且三路并进,才能形成合围之势。”
陆瑶沉默良久,终是点头,将兰珩舟安置在东路——那片地势平坦、易于支援的方位。陈临领中路,而她则亲自带队绕向险峻西路。
西路路途艰险,地势复杂,适合骑兵的机动,却也需要极高的技巧。虽队伍人数最少,但却至关重要。此路若能突破,便能一举打乱敌人的防线。
三军分道而行前几日,陆瑶反复推演战局,将每一步都细细推敲,连夜推算行军路线,逐一核对部署。直到确认陈临与兰珩舟阵势无误,她才微松了口气。
出发前一晚,陆瑶独自走至香案前,为萧玄和梁肃川点燃清香。
香火明灭间,她静立良久,凝视烟雾缭绕间缓缓上升的香火。
翌日天明,三军拔营而起,浩浩荡荡奔赴北凉单于驻地。按照预估,三路大军需行一日,于亥时抵达,趁夜突袭。
也不知道是否是大仇终要得报,陆瑶一路心情忐忑。胸口如压着一块千斤巨石,连食水也难以下咽。
休整间隙,她独自坐在山石旁,眼神空落落地望着远方。
三叔端着干粮和水走到她身侧,走到她身侧,沉声道:“阿瑶,吃点吧。”
陆瑶接过干粮,捏在手里,却迟迟未动。
他坐到一旁,语气柔和些:“垫些东西在肚子里,前头还有硬仗等着你呢。”
陆瑶垂眸,沉默片刻,终是低头咬了一口干粮,又接过水壶喝了一口,用袖轻轻擦去唇角的水渍。
她目光扫过李老三,那头白发在晨光下刺眼得很。李老三年纪大了,腿脚又早年受过伤。土匪寨被剿后,他随众人归顺入军。
陆瑶特地为他安排了清闲职务,原以为他可以安度晚年,却没想到,她随夫镇守漠北时,他竟执意调来相伴。
此次出征,他也执意随行。陆瑶拗不过,只得为他分派粮草调配的轻职,尽量不让他涉险。
沉默良久。
陆瑶先开了口:“三叔,你知道吗?我一直把你当亲生父亲。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她的目光落在李老三的白发上。
年轻时他便一头银丝,如今雪白如霜,倒似未老,却又让人说不出的沉重。
李老三侧过脸去,抹了一把泪,声音微颤:“阿瑶……我……”
话音未落,陆瑶却突然身子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李老三一把揽住她,将她小心扶靠在身后的山石上,手指微微颤抖,目光复杂,却不敢直视她。
“对不……对不……”
他声音低哑,几不可闻。
陆瑶泪珠滚落,哽咽着抓住他的袖口,指尖用力到发白:“三叔……”
“我求你……别说了……”
“我只有你了……”
李老三的身子猛地一颤,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攥紧双拳,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他深深吸了口气,嗓音沙哑:“阿瑶……三叔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
陆瑶绝望地望着他的背影,声音颤抖:“为什么?”
李老三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胸腔痛意全数压下。语调沉重得像磨石碾过,缓缓吐出:“我并非什么草寇流民被逼上山寨的……我也不叫李老三,我叫李翰文,是一县令之子。”
顿了顿,像是用尽全力才继续开口,话语却像钝刀般割裂着空气。
“我有一个阿姐,容貌艳绝,被县中一大户公子看中。那人家世显赫,门当户对,真真是佳偶天成。”
“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我的侄儿,才五岁,白白胖胖,像个糯米团子。我日日抱着他玩儿,都舍不得撒手。”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滞,连呼吸被扼住了。
“可那大户生意越做越大,竟做到了京城。不知如何,竟得罪了皇家。”
“百余口人,一夜之间……连我那才五岁的侄子都没能放过,黏哒哒的血淹了整整一庭院。最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喉头发紧,像要呕出什么,却只能低低发出嘶哑声音:“我挨了三刀,躲在死人堆里,看着那些人踩着血水扬长而去。我不敢动,甚至连哭都不敢……直到烈火烧得我快窒息了,才从狗洞里爬了出去,像条狗一样苟延残喘了下来。”
“阿瑶……”他猛然转过头,眼中噙满泪水,却透着无尽绝望和怨毒,“我放不过大梁,我做不到!他们欠我血海深仇,我苟活至今,就是为了复仇!”
他声调陡然拔高:“我要让他们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我要烧尽他们的宫殿,让他们的血淌成河!”
“我要这大梁覆灭!”
话音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沉默如死寂。
......
“当日......萧玄,也是你?”
许久,陆瑶竭尽全力问了出来。
李老三低垂着头,抹了把眼泪,哑声叹息,无力再答。
他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刀,目光决绝:“是我负了你,阿瑶。我早知会有今日,三叔我拿命赔给你。”
说完,他闭上眼,握紧刀柄,猛然朝胸口刺去。
“哐当——”
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老三愣住,抬头呆呆地望着陆瑶。
陆瑶收回踢开短刀的脚,面无表情,抬起手,掌心里放着一口咬下的干饼,袖口洇开了一片水渍。
李老三苦笑了一声:“什么时候……发现的?”
陆瑶直直望着他,却有些看不清他的模样。
“刚刚。”
她俯身,从李老三怀中掏出了一卷用来捆她的麻绳。
李老三顿时要挣扎,陆瑶沉声:“你别逼我。”
话音未落,麻绳已缠上他的双手,三两下便将他反捆在身后,结实得不容挣脱。
李老三无力挣开,开始喊道:“你要做什么?陆瑶!你不能去!”
“水里下了药,他们都起不来了!那山道险峻,你一个人过不了!”
“你一个人,那是送死,你不能去!”
“我求你……别去!山顶有设伏!”
陆瑶冷冷望着他,将一块帕子塞进他口中,防他伤了自己。
一切做妥,她起身拾起长枪,迈步离去。
李老三被反绑着手脚,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远去,泪水无声涌落。
他说得没错——他在水中下了药。士兵们行了半路,又饥又渴,都进了食,如今全都软倒在地,所幸神志尚算清醒。
陆瑶找到领头的士卒,命令道:“等体力恢复后,立刻带他们下山,原路返回漠北。”
领头士卒愣住了,喉咙发紧:“陆将军……”
陆瑶看了眼李老三方向,又嘱咐道:“好好护送他回漠北,不得伤他半分,也别让他伤了自己。”
领头应下,想要劝她留下,却被那决然神色噎住了。张了张嘴,最后只道出一句:“陆将军,我等你回来。”
陆瑶冲他笑了笑,提起长枪,翻身上马,缰绳一扬,孤身向山道深处驰去。
山路险峻,四周尽是嶙峋怪石与杂乱丛林。
若是整队行军,本可提前探路、绳索牵引,但此刻孤身一人,陆瑶步步都如履薄冰。
越往上,路越狭窄,脚下碎石松动,稍有不慎便会滑入深渊。马蹄踢起细碎的石子,滚滚落下,坠入山涧中久久无声,令人心生寒意。
走至一段陡坡,岩壁几乎与山道垂直,陆瑶不敢贸然骑行,只得下马,牵着马缓步向前。风声猎猎,脚下松动的砂石令每一步都惊心。
忽然,蹄下石块一滑,战马长嘶一声,身子险些倾斜。陆瑶眼疾手快,一把攥住缰绳,用尽全力稳住马身。汗水从额间滴落,她喘了口气,目光扫向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深吸了口气。
她不能死在这里。
穿过那段险峻峡壁,头顶已是繁星满天,幽冷月光洒下,映得山道如覆薄霜。
远方火光跳动,如夜幕中燃烧的红色星点,忽明忽暗。遥遥而来兵戈交击声,仿佛隔着深渊传来,带着回响和浓烈的杀意。
战场还很远。
陆瑶胸中焦躁难平,指节发白地攥紧长枪,手心已湿润。
一跃上马,腰间长枪斜指,目光冷厉如刀。战马长嘶,卷起满地尘沙,疾驰而去,宛如一抹孤绝的影子,融入了苍茫的夜色。
战场之上,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火光四起,映得天地一片血色。夜风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无数亡魂在耳边低语,叫嚣着不甘。
陆瑶策马冲入战局,长枪如龙,所过之处皆是尸横遍野。当她的目光穿过纷乱的战场,落在那抹身影上时,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看到兰珩舟的第一眼就要疯了。
兰珩舟伫立在一片血泊之中,身形摇晃,盔甲早已破裂。他的肩头与腹侧各插着一支箭,鲜血顺着箭矢淌下,将甲片浸染得触目惊心。长剑垂在手中,刀刃上还滴着血,脚下满是倒下的敌尸。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鬓角的发丝被汗水与血水黏连在一起,狼狈而绝然。
那一刻,陆瑶胸腔剧痛,仿若撕裂。
她真要疯了!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他是兰珩舟!是名满京城的珩阳王!她曾奉为嫡仙的妙人儿!捧在心尖上的人!
眼前这满身血污、步履踉跄的身影,与当日满身鲜血倒下的萧玄重合在一起,心痛如同锋利刀刃,一次次撕裂她的理智。
她已经受不了了,受不了再承受一次了。
陆瑶目眦欲裂,心底仿佛有一头野兽挣脱枷锁,猛然爆发。她握紧长枪,策马朝兰珩舟方向疾冲,枪锋直挑敌兵,寒光一闪,鲜血喷涌而出。
乌兰隼立于阵中,绿袍猎猎,双刀出鞘,寒光凛冽。她似早已料到陆瑶会来,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目光幽深如刃,仿佛猎人注视着闯入陷阱的困兽。
“陆将军,”乌兰隼轻轻扬起下颌,语气懒散又挑衅,“单枪匹马也敢来找这种死?真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