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明家的小姐吗?”
“听说呀,当年她为了躲开少帅的追求,特地跑到日国去了……”
“怎么现在回来了?”
“如今督军府得势的很,指不定回来找少帅和好、想当少帅夫人呢!”
……
动静引得往来男女齐齐驻足,都伸长脖子瞧热闹。
侍应生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明淑珍。
明淑珍却推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慢慢抱住膝盖。
红酒染上裙子,片刻功夫,裙摆至腰间的位置已经全部湿透,在她背后洇出醒目的痕迹。
小吉三郎眯了眯眼睛,自言自语道:“看起来像是明子呢!”
孟灿云下意识看向明淑珍跑出来的房间,没有看见应该会出现的人。
议论越发刺耳,她注意到明淑珍隐隐颤抖的肩膀,便向侍应生要来一条深色毛毯,走到她旁边。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明淑珍从臂弯里抬起头,红肿的眼睛下面挂着未及擦拭的泪痕。
孟灿云半蹲下来,对她露出友善的微笑,抖开毛毯为她披上。她的动作仔细体贴,将那些未曾注意到的狼狈细心掩盖。
明淑珍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回来的?”
孟灿云明白她是指刚才的言论。
虽然不知道她与索靖山之间有怎样的纠葛,但是众口铄金,谣言不大可能包含善意,甚至能杀人于无形。
“没有该不该,只有想不想。遵从自己的意愿,何必管其他人怎么说呢。”
明淑珍再度抬头看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打量,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就像不怕被人说‘走后门’吗?”
“嗯。”
“如果说得非常难听,造成很恶劣的影响,也不用在乎吗?”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不能控制。只要自己的选择问心无愧。”
“你真的是一个领悟很通透的人。”
明淑珍沉默半晌,看向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人,苦笑道:“是啊,再不济,也是跟‘走后门’一样的下场……虽然非常讨厌……”
孟灿云替她围好毛毯,伸手去搀扶她,“我陪你去换身衣服吧。”
明淑珍点点头。她搭着孟灿云的手,准备站起来,可能坐久了有些脱力,脚脖子酸软,眼看又要跌坐回去。
“淑珍姐姐?!”一个明艳的身影跑到跟前,及时扶住她。
几乎同时,孟灿云被绊了一下,跪倒在酒泊里。
膝盖处顿时传来一阵刺痛。她紧拧眉头,看向挤倒她的那个人。
“子珠妹妹。”明淑珍看清来人,脸上划过一丝惊讶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将身上的毛毯裹紧了些,自觉往后退了小步,“小心,别将你的衣服弄脏了。”
经她提醒,何子珠注意到自己的白色手套已经因为扶她而染上几点红污,两道秀眉立时皱了起来,下意识就要将手套脱掉。可抬眸撞见明淑珍的微笑,她又强笑着将嫌弃掩盖下去,依旧显得热情而天真。
“一路上听见他们都在议论你,我还以为是假的!许久未见,瞧你竟然瘦了许多!——不过,你现在这副模样,又是怎么啦?”
明淑珍裹了裹毛毯,勉强笑道:“我走路不小心,闹了洋相。”
“淑珍姐姐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犯这样的马虎?肯定要怪撞你的人没长眼睛!以后让我逮住,一定替你教训他!”
“谢谢子珠妹妹,不过真的没有关系。”
孟灿云自知无趣,缓了缓,准备默默离开。
明淑珍却突然叫住她:“灿云,等等我。”她快步走到孟灿云旁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挽住她的胳膊,转头对何子珠道,“子珠妹妹,我还有事,不能与你详聊。有机会我们下次再见。”
何子珠的目光此时才落在孟灿云身上。
她没有表现得多么惊讶,眼珠一转,傲慢地剜了一眼,“淑珍姐姐,你怎么能跟这种人交往?”
明淑珍看看何子珠,又看看孟灿云,“你们……认识?”
何子珠鼻腔里“哼”了一声,“上不得台面的人,怎么配与我认识!”她又给了孟灿云一记眼刀,“贱人命大,说得可真没错!”
面对何子珠,孟灿云一向是容忍避让的态度,任由她冷嘲热讽,并不打算接茬。可当听见后面一句“命大”,她蓦然记起那晚在华西大世界的袭击。
何子珠见孟灿云突然盯着自己,顿时一阵烦躁,“看什么看?我说错了吗?”她非常讨厌孟灿云的目光,每次对上她的眼睛,就想羞辱她,让她自知难堪,“不怕告诉你,你活到现在,完全是侥幸、走了狗屎运!”
孟灿云沉默着,后背生寒。
她想,那晚的历险,难道不是索靖山设下的圈套吗?
为了抢夺她的一百万大洋,拿她的命做要挟。她屈服了,所以索靖山最后没有杀她。
她一直以为,她能有惊无险,是因为懂得取舍,而不是因为她“命大”。
她从来没有往深处推敲:如果是索靖山的策划,那么在她同意上缴钱财后,便已然安全,为什么还会开枪,甚至差点将他自己的命搭上?
除非……
眸光微动,她冷不丁问道:“何小姐的意思,那天晚上的目标,是我?”
“没错,就——”说到一半,何子珠猛地咬住嘴唇,似乎此刻才记起二哥的嘱咐,不要再对外透露上次的事件一个字。
“你赶紧从我眼前消失,我多看你一眼都嫌弃!”她赶紧转移话题,换上恶狠狠的表情。
孟灿云听见了那声“没错”,又看她欲盖弥彰的反应,只觉浑身直冒冷汗,同时心口又拱起一簇怒火,叫她忍不住冷笑一声,“你想杀我?”
“你说什么?!”何子珠又惊又怒,明明想要更卖力地呵斥她,心却不受控制地发虚,脱口辩道:“你不要血口喷人,不是我,才不是我!”
“我自问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想杀我?”
“我说了,不是我——”
“不是你,又是谁?何小姐,你在紧张什么?”
“我——”
在孟灿云的逼问下,何子珠步步后退,眼看她就要退到酒泊里,棕色的皮鞋即将被破碎的酒瓶划破。明淑珍突然站出来,拉住孟灿云,“灿云,别吓到子珠妹妹,我们有话好好说。”
孟灿云察觉到明淑珍的眼神不对,转过身,看见了站在身后的何子凌。
何子凌像是急着赶过来的,还在微微喘气。他扫了一眼满地狼藉,什么话都没有说,向孟灿云和明淑珍点头致意后,便沉着脸去拉何子珠。
何子珠此刻回神,眸光一动,几乎要哭出来,“二哥!”她扑进何子凌的怀里,委屈道,“有人欺负我,你要替我出气!”
许是有人撑腰,她的胆量又大起来,指着孟灿云道:“这个女人让我不开心,我讨厌她!我要她马上从我眼前消失,赶紧滚出去!”
何子凌听罢,难看的脸色又沉下几分,“婚宴已经开始,先跟我过去。”他并不理会何子珠的胡闹,强硬地要拖她走。
何子珠却不依不饶,“我要你现在就替我教训她!她不滚出饭店,我就不走!”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何子凌打了何子珠一个巴掌。
“何少校不是最宠爱他这个妹妹吗?怎么舍得动手呢?”
“真正大新闻,何小姐这样的名媛也会遭打。”
“哼,啥名媛不名媛,到底是家哥子的野妹子,扇个巴掌有甚稀奇!”
“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这样下手,太不体面了。”
……
议论嘈嘈,谈资又转到何氏兄妹身上。
何子珠捂着被打的脸颊,不可思议地看着何子凌,“二哥……你、你打我?!”
何子凌看见妹妹震惊的神色,当即后悔了,下意识要向她道歉。可想到身后那人的警告,他终究忍住心疼,板着脸道:“闹够了就跟我走!”
何子珠撑着一双泪闪闪的眼睛,半晌不能回神。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二哥捧在手心的人儿,出门在外,二哥总是照顾她,不叫她受一丁点委屈。
可是,自从孟灿云这个女人的出现,一切都变了。
二哥开始指责她任性,开始说她不懂事。甚至在今天,在这样人多的场面,还对她动手!
二哥开始将对她的维护变成对孟灿云的维护!
那样一个低贱的女人!
为什么?
凭什么?
她不明白!
“我恨你!”
“子珠!”
何子凌没有拦住她,匆忙对孟灿云说了声“抱歉”,后脚赶紧追了过去。
待他们走远,孟灿云紧握的手掌才慢慢松开,掌心一片冰凉,却是刚才一番较量而沁出的冷汗。
恐吓、谩骂,连同那晚锐利的杀意,都化作一个深刻而惊悚的现实——
何子珠要杀她。
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侥幸与死神擦肩而过。
可幸运不会常在,或许在今日走出饭店,或许在返回鸣沙窟的路上,还会重现那晚华西大世界的场景……
“别怕。”
有谁在旁边说了一句。
孟灿云如梦初醒,看向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
索靖山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衣襟微敞,漫不经心地叼着烟。他似乎在旁边瞧了许久的热闹,神色慵懒又透着了然,连温热的烟草味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松弛感。
没来由地,孟灿云感觉脑海中紧绷的丝弦慢慢放松下来。
“你……”
“灿云,我先走一步了。”明淑珍忽然小声说道。她低垂着头,小步后退,是在回避谁。
孟灿云这才发现,索靖山的视线越过她,停留在明淑珍身上。
似乎一开始,他就只是在看明淑珍。
连同刚才的话,也并不像是对她说的。
孟灿云赶紧抿住嘴唇,将拟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
“不用躲我。”索靖山笑道,“我会给你时间。”
明淑珍的两颊像酒染似地飞红,“我该去找老师了……”
“三天时间够不够?”
明淑珍微微一愣,“可以让我……再想想吗?”
“七天。我希望你能尽快决定。”
明淑珍简直要落荒而逃,可是一不小心,她再度重重摔倒。
裹在她身上的毛毯顺势滑落,被酒渍污染的衣裙又刺目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像是接续了最初狼狈的场景。
“明小姐——”孟灿云下意识去拉她。
索靖山快她一步,直接将明淑珍整个人抱起。
“请放我下来!”明淑珍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索靖山低头看了她一眼,无声笑了笑。
明淑珍突然感到一股绝望的寒意,记起与他在房间的对话,她终于不再做声,任由他抱着。
迎面走来一个人。
“明子!”小吉三郎大步匆匆,将为人师表的关切展示的不遗余力,“这是怎么啦?……少帅,你能告诉我吗?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索靖山见他惺惺作态,不由冷笑:“小吉先生,这里是华国,你用华语说话会更方便。”
小吉三郎一愣,旋即尴尬笑道,“哦!十分抱歉!是我失礼了!”他看了孟灿云一眼,然后用不甚流利的华语道:“什么,都瞒不过少帅。但是,请看在明子的份儿上,您能理解,我的苦衷。”
孟灿云愕然:小吉三郎居然懂得中文。
“换个地方说话。”
小吉三郎连连应“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没走两步,索靖山忽然停下来,对孟灿云道,“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