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靖山离开后,陈老爷顺势邀请小吉三郎参加自己的寿宴。
小吉三郎此次专为文艺保护会而来,不肯因旁事耽误赴会,连连拒绝。
陈老爷却只当他客气推辞,硬要拉住他往宴厅走。
没有翻译,小吉三郎周旋得很是吃力,态度虽然客气,但镜片后的眼睛里逐渐聚集阴狠。
孟灿云恰好撞见他凶狠的眼神。
“陈老爷,小吉先生说自己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他是教育厅特邀的学术专家,必须要参加今天的文艺会议。”她适时上前解围。
“您是?”陈老爷将她上下打量。
“她是督军府的孟灿云小姐。”陈泰予接过话,有些骄傲地介绍道。
“哦!原来也是督军府的贵客!”陈老爷陡然热情起来,向孟灿云拱了拱手,“老头子老眼昏花,怠慢了孟小姐,失敬失敬!如不嫌弃,也请移步二楼,凑一凑老朽的热闹哇。”
孟灿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陈泰予一眼,见他仍笑嘻嘻地,才又壮胆道,“陈老爷,感谢您的邀请!我跟小吉先生一样,今天受督军府命令前来参加文艺会议,是要执行工作任务的。很遗憾不能去您那边。”
说完,她转向小吉三郎,用日语道:“小吉先生您好,我是培柔女子中学的学生孟灿云,也是来参加今日文艺会议的。我同明淑珍小姐认识,她现在被一件事情耽搁了,可能要稍晚些与您碰面。我可以在她回来之前充当您的翻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众人见她说得一口流利日文,皆惊叹不已。
小吉三郎更是喜出望外,阴郁的脸色缓和不少,忙点头道:“非常感谢!麻烦您了!”
就这样,在孟灿云的交涉下,陈老爷终于没有勉强他们,径自领着一众人先行离开。
陈泰予特意落于人后,想拉着她说几句话。
“款款什么时候学的日文?竟说得这样好!”
孟灿云笑道:“我以前跟日本人打过交道,能简单地交流。”
日语曾是她在大学的选修课,当时因为教日语的老师漂亮亲切,为了与老师“套近乎”,她不知不觉就认真学起日语,勉强有二级水准。
“款款这样聪明,简直要将一众男人比下去!”陈泰予崇拜不已,滔滔不绝说了一连串奉承话。
孟灿云笑着打断他,“够了够了,再吹捧下去,我都要找不着北了。”
她看见旁边等待的小吉三郎有些不耐烦,决定早点过去会议室。不然等明淑珍回来,她就没有单独提问的机会。
“我得赶去开会了。泰予,你也快去帮忙照应吧。”
“款款!”
“嗯?还有事?”
陈泰予挠了挠头,期期艾艾看她一眼,“你之前答应同我吃咖啡的,记不记得?”
吃咖啡?
孟灿云皱眉想了一想,才记起来这是自己曾经答应给陈泰予帮忙劫军火的回报。
劫军火之所以能成功,百分之九十要归功于陈泰予。
动用人脉刺探消息、拿出钱财雇佣打手,陈泰予的帮忙不遗余力。
计划成功后,她只顾经卷,还没有来得及向他表达谢意,险些将这个约定忘记了。
“当然记得。你什么时候有空?”
陈泰予见她还记得,登时眉开眼笑,“明日就有空!”
“好,那就明日。请你吃咖啡。”
“不,我不吃咖啡。”
“为什么?”孟灿云不解,“之前你不是闹着要带我去见见‘洋气’么?”
陈泰予脸上闪过怪异神色,很快又笑开,“吃咖啡如今算不得‘洋气’,我要带你去真正的‘洋场’。”
“什么洋场?”
“秘密。”
孟灿云见他卖起关子,也不追问,随他做主。
两人约定好明日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各自离开。
*
与小吉三郎的碰面,孟灿云期盼已久,也做足功课。
她知道小吉三郎参加此次文艺会的目的,名义上是应教育厅的邀请,以学者身份促进华、日文化交流;实际上,他想故技重施,继续从鸣沙窟盗骗宝物。
这次文艺会议的主题,是研讨鸣沙窟最后一批经卷该如何安置的问题。
小吉三郎希望将这批经卷运往日本,美其名曰保护经卷,团结华、日关系。
但是与会者都是带着自己的立场而来,不仅教育厅、文艺保护促进会暗藏私心,就连从不过问财政和军事之外事务的北方政府,也派来一名代表,只为稳妥护送经卷北上。
竞争者众,小吉三郎的胜算并不大。这也是他能顺利赴会,却依旧神色阴郁的原因。
孟灿云瞥了一眼埋头疾走的小吉三郎,放慢脚步。
“小吉先生,非常荣幸能认识您!可否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沉思中的小吉三郎听见孟灿云与他讲话,油亮的眉毛动了动,立即换上一副礼貌的表情:“当然可以,请说。”
孟灿云道:“请问,您对于带走经卷,是否有十足的把握?”
“什么?”小吉三郎吃了一惊,不太确定地看向她,“孟小姐在说什么?”
他不明白自己的私人目的怎么会被一个外人看穿。
孟灿云故作沉吟,半晌叹道:“不瞒小吉先生,作为佛窟文化的维护者,我一直对鸣沙窟文物在沙城的遭遇深感痛惜。督军府看护不当,教育厅动机不纯,文物在当今华国只有被损毁的命运。所幸我了解到您这样一位华日文化大使!听闻您之前从鸣沙窟带走的文物在日本都得到很好的保护,所以我非常渴望您这次也能出手相助,挽救鸣沙窟最后的明珠!”
“孟小姐的意思,希望我带走经卷?”
“对。”
小吉三郎惊叹不已,大概没有料到能在今天遇见一个如此支持“经卷外流”的年轻人。他转动眼珠,再次审视面前这个华国姑娘,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阴谋或者破绽。
然而她目光热切,表情真挚,全无虚假谄媚的痕迹。
回味她刚才一番恳切言辞,的确像是一个文化狂热者的心声。
这不由令他记起去年“购买”第一批经卷的场景:仅仅用一个假教徒的身份,就骗得鸣沙窟那个愚昧道士心甘情愿交出600多捆经卷。
他当时表演出来的“虔诚”,大抵就是现在从孟灿云身上看到的样子。
场景再现,何其相似!
一瞬间,他有种必将成功的错觉,不自觉膨胀起来,终于袒露了此行隐蔽的目的。
“孟小姐真是独具慧眼!您说的不错,经卷去到日本会得到更妥当的安置、更充分的研究,甚至还能将华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在世界各地发扬光大,百利而无一害!然而,您也瞧见,送出经卷的困难很多,政府、军方、民间,都是阻力。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办到的。”
孟灿云听他这样伪善地吹嘘,心里冷嗤一声。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道:“只要您愿意,我会帮助您解决这些困难。”
“您有好办法?”
“办法倒是有一个,但是在这之前,我需要向您打听一个消息。”
“请说。”
孟灿云顿了顿,“上个月在东京招提寺展出了一批文物,里面有一张非常罕见的唐五代金泥写经残片,据说就是您从鸣沙窟带过去的。是真的吗?”
去年,小吉三郎从鸣沙窟带回大量经卷后,并没有在日本文艺界引起任何波澜。整个文物流入就像冰融入海里一样悄无声息。
为了寻找线索,孟灿云查阅大量资料,直到在上个月的《文艺界》报刊上,看见东京招提寺展览的新闻,才让她捕捉到蛛丝马迹。
金泥写经,金泥经文,银泥界边,不仅泥金碧纸极为罕见,其写经的书法也具有很高的艺术性,是唐五代时期佛教信仰兴盛的最奢华代表,也是研究五代民间书法的宝贵资料。
如此珍贵的残片,是孟灿云在整理经卷时才知晓的。并且她还知道,金泥残片仅存于鸣沙窟。
如果东京招提寺出现了金泥残片,那么小吉三郎带回的那批经卷,很可能就在招提寺。
小吉三郎点点头:“是的。它确实是我从鸣沙窟带出去的。不过,您问这个做什么呢?”
见他承认,孟灿云终于放了心。
“小吉先生,我想告诉您,这一批经卷里也有一张金泥写经残片。”她看见小吉三郎的眼神闪了闪,露出贪婪神色,不由心中冷笑,“如果我们以招提寺希望展出完整金泥写经为借口,向教育厅‘借用’这批经卷,相信我们的困难自会迎刃而解。”
“借用?”小吉三郎眉毛一提,旋即又摇头,“你们的教育厅非常机警,不会轻易答应的。”
“如果我们支付借用费呢?”孟灿云继续道,“钱款到位,而且只是‘借用’,缺钱的教育厅没有理由不答应。”
小吉三郎沉默了,似乎有些动摇。
正待询问借用费的问题,旁边一扇门突然被拉开,一个身影失魂落魄走出来,恰好与端酒而过的侍应生撞了满怀。
叮叮哐哐——
红酒洒了一地,倒在红色酒泊中的人,正是消失许久的明淑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