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后娘热切的目光烧的戚骁如芒在背,他烦闷地摆半天手,才得以带着两辆马车出了城门,爬上官道。
马车外鸟叫叽叽喳喳,马车内人吵喳喳叽叽。
戚骁看着面前坐着的小泼皮,只道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
——时间推到两个时辰前。
孙七不多纠缠,大大方方的让戚骁从六辆马车里选出两辆带走,戚骁只以为五年时间让孙叨叨成长了不少,没多想,随手点了中间的两辆。
戚骁急着出发,压根儿没注意孙七在那笑里藏诈地暗算他。
他自己驾着一辆,安排的马夫驾着一辆,两辆车走出二里多地,戚骁才发现后面赫然藏着一个小谨言。
马夫本就是武城人,好甩,但谨言却要实实在在跟着他的。
戚骁无语,罩着唐濡的脸也隐隐透出些不善,小谨言反应快,趁他眯眼赶人之前,迅速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的银票,瓮声瓮气:“少爷…啊呸,唐公子,我是善财童子,给您掌管银票的。”
——孙姨娘告诉他,少爷最近迷上修仙的话本,这般说话才能中了少爷的下怀,让少爷带着他走。
小谨言顿了顿,有点怀疑孙姨娘坑他:“少爷别生气,我不多嘴的……”
戚骁抬手打断人絮叨,转身就想回冲二里地找孙七算帐,可一扭脸,正看见小谨言把银票们藏的严严实实。
小谨言展颜一笑。
戚骁:“……”靠。
——时间推到现在。
戚骁整个人仰靠在软垫上生无可恋,外面驾车的谨言姥姥上身,看见树杈子上落个家雀都得撩开一角说上半天。
戚骁被吵的头疼,拿了块最大的绿豆糕往人嘴里一塞,这才算清净下来。
一清净,人就容易胡乱走神。
戚骁在想,年份。
他身死的那年是太和十三年,如今是太和十八年。顺着马车窗向外看着,官道上车辆不少,来来往往的人脸上也大多是赶路的疲色。
看来五年时间,总有人能把黎民百姓收拾服帖。
戚骁紧紧抿唇,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着回忆,一会是自己,一会是佛渡,一会又变成了成堆成堆的人。
想的他头疼欲裂。
*
嘶——
马车突然打了个踉跄,停了下来。
戚骁缓了缓神。
拉车的是孙七挑了一宿的好马,脚力不差,跑的又稳,这会儿不知怎地,急停之下在原地磨着蹄子,不肯走了。
谨言还没探头进来解释原委,前方兀然的争吵声已经顺着帘子钻进戚骁的马车。
听了一会,戚骁听出争吵双方都占着理,俩方结结实实地横挡在官道中央,苦了后面的马车全都堵在一起。
得,戚骁没什么表情想着,交通问题果然历久弥新。
他撩开帘子准备下车,小谨言忙侧身过来扶着。戚骁摆了摆手,向前看去。
临安到武城的官道是要道之一,修的平整且宽,路旁的树丛也都郁葱。仰头是蓝天白云,低头是鸟啼蝉鸣,微风习习,不冷不热,真是打一架都觉得惬意的好天气。
再看,就是一辆普通的灰褐色马车与一辆镶金嵌宝、四周环纱的华丽马车撞一起的画面了。普通马车的马受了惊吓,马蹄来回乱踏着,激起地面上成片的尘土。
两辆马车的主人都没有下车的意思,任着自家仆从在车下争吵。
一人说:“你家马车撞了我家的骏马,看看这蹄子,平日里可走百公里,如今只怕是走到客栈都费劲了,我家公子身体可是不好,上月染的风寒如今还不见好,是断然不能在外留宿的!我家公子胃口也不好,决不能吃干粮,晚上须得有四菜一汤!”
普通马车的马夫有点撒泼的意思,抱着马头声泪俱下:“我可怜的公子啊!”
华丽马车的车夫招架不住,一张土脸急得发红:“明明是你家马车撞了我家小姐的马车!怎个你这样的黑白颠倒!莫不是来讹钱的!”
“嘿!”车夫一听,立马松了马头,三两下撸起袖子,向前大跨一步,恶狠狠道:“怎么个说话的!我家公子还差你这二三臭钱!今日如不给个像样的说法,谁也别想走!”
马夫话撂的掷地有声,引得周围赶路人喧哗不休,马夫不在乎,一甩马鞭:“各位古道热肠的侠士莫不可欺负我等小民!但如若愿意替对面平难的,倒不妨出来站一站!”
戚骁暗忖,这马夫聪明,知道周围人就图个热闹,不会真有人出头,这样一嚷嚷,先把想指责他们的人嘴堵上。
而此时,华丽马车里坐着的人说话了。
人声音温婉幽若:“对面的公子烦请息怒,如今天色已晚,小女尚且要回家去,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公子将伤马换予小女,小女所行之马乃千里良驹,定能将公子在天黑前送到客栈。”
马车菱纱环佩,其中人影绰绰,搭上这心醉的声音,看客无不觉得已是普通马车不知好歹了。
终于有人不忿道:“真是小气!不晓得天黑风高,人家女子赶夜路有诸多危险!”
一言激千浪,看客们句句相叠,颇有点群情激愤的意思。
戚骁摇摇头,正准备瘫回车厢,却听保证自己不多嘴的小谨言愤愤道:“真是过分!大男人欺负姑娘家算什么本事!公子,我们有两辆马车,不如分一匹马出来,让那个姑娘家早些回去吧!”
戚骁:“?”
小谨言话音未消,数步开外的撒泼马夫竟一个利索鱼跃,拱手扬声:“好嘞!多谢小兄弟大仁大义!多谢这位翩翩公子的慷慨相助!公子快下车,咱们有下家了!”
戚骁:“??”
小谨言看了看马夫拱手的方向,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对对!就是你!感谢感谢!我们公子真的是身体不好,叨扰了叨扰了!”马夫嘴上说的欢,手下的动作也不慢,几乎是一溜烟的功夫,已经扶着一个病恹恹的公子下了车。
这位公子身着黑衣,头顶黑纱,看不清面容,只是大半个身子全靠在这马夫身上,一副吾命不久矣的模样,一边走还一边咳嗽的浑身发颤,活脱脱是寒风中瑟瑟的破秧子。
小谨言连忙道:“不是,我家少爷还未曾答应!你怎么——”
“啊”,喜洋洋的马夫如遭霜打,一屁股坐到地上,连带着他家公子也委委顿顿的撅了起来。
“好心的公子救救命啊,眼看天色渐黑,我家公子还没有着落,要…要是我家公子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戚骁估摸着小谨言活这么大是第一次被碰瓷,整张脸都垮着。
几方共同沉默,小谨言先没忍住,有些羞赧:“少爷,不如暂且将他们送往客栈,不足几里了,正好少爷也歇歇脚,奔波一天了。”
从马夫开始吵闹到现在,戚骁从未言过一语,想不通是如何被这马夫盯上,生生累上个累赘。
戚骁现在还冒充着唐濡,倒是不担心被识破身份——但这主仆二人的行迹实在奇怪。
戚骁微微抬眼,打量着面前的病弱公子。
黑衣黑纱把人遮的严严实实,唯一露出的便是抓着马夫胳膊的一点指节,苍白修长,骨节分明,胸口喘气甚是微弱,进气多出气少。
比林黛玉还林黛玉。
戚骁一笑,不管此二人是何目的,他现在浑身上下可图的就是些盘缠,这里离武城已经不远,就算是草匪也总不至于在城门口杀人越货。
戚骁颔首,拱了个手:“在下临安唐濡,公子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乘一辆,不远就是客栈,公子便可休息了。”
戚骁话音带着临安人难有的清晰,黑纱公子闻声,手指不觉微蜷,说不清是感激还是点别的什么,情绪波动的厉害。他急急咳了一阵,声音沙哑:“在下,咳——在下张渡,多谢公子救急之情,在下没齿——咳咳!”
张渡越说咳的越厉害,车夫紧张的绷直了身体,不住的瞄向马车。
谨言得到戚骁首肯,人又机灵,急忙帮车夫扶着张渡上车。
车夫把自己的马车绑好一起,自觉坐到了马车外面准备驾车,谨言没了地方,挠挠头,去了后面。
看客们见热闹结束,各自散去,倒是华丽马车的主人隔着帘子向戚骁微微颔首表示谢意,戚骁看的不清,却总感觉这女子穿了件不常见着的鹅黄色衣裳。
他也笑了笑。
这一场下来,少说有小半个时辰,虽说并未耽误他的目的,只是……
戚骁看了看对面的坐着的张渡。
先前二人对话时,张渡在下他在上,倒是没有比量清楚对方的身高,现如今两人共处一车中——
戚骁又看看了他和张渡彼此交叉的四条长腿。
无论是他张着腿包裹着张渡的腿,还是张渡张着腿包裹着他的腿,都是无比的怪异且难受。
当他回到车厢,发现这小小空间竟然快装不下他俩的时候,二人竟同时默契的各伸了一条腿出来,变成现在这般情况。
一条你的腿一条我的腿,一条我的腿一条你的腿。
也不知道是官道突然变陡,还是马夫的驾车技术实属够呛,自打上了车,戚骁和张渡的腿便开始不住地碰在一起,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十分有节奏的拍打。
隔着遮面的黑纱,戚骁看不清楚张渡的长相,但这人身材颀长,肩宽腰细,绝是个上佳的骨相。
面容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萍水之缘,戚骁没想打听张渡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倒是张渡,静默了一会,问道:“唐公子可是临安本地人士?”
戚骁点了点头,张渡又接着问:“可口音听着不像。”
戚骁笑道:“临安口音多是侬语,阿爹觉得少些男儿气概,便不让我学。”
张渡又沉默,良久,咳了两声:“在下一见到唐公子,便觉得面善。”
戚骁以为是套近乎,干脆打哈哈道:“年少时喜欢到外面闲逛,可能是那时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年岁渐长,怕不是记不清了,张公子勿怪。”
黑纱上下晃动了一下,应该是张渡点点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说不定。”
戚骁自然接道:“有缘自会相见,张公子不必挂怀。”
张渡也不说话了,纱沿微耷,若有所思。
戚骁见他不吱声,也不再搭话,撩开一侧的帘子向外看去。
武城的城池近在眼前,戚骁的心尖也在微微颤抖。
武城,是他跟随佛渡修行时,最先去往的城池。
邻南靠北,是位于太和朝最中间的地界,离京城百里,距江南百里。
戚骁远眺的目光微微涣散。
武城的一草一木并无过多变化,没有变化就似乎还留着他和佛渡来过的印记。
古代没有定位跟踪,戚骁只能顺着自己经年摸出的一点规律,顺着摸索佛渡的踪迹。
三年前的南疆,现如今决不可能藏着一个佛渡。
戚骁揉了揉眉心。
——他心思全在别处,自然没感觉到黑纱下那个一直打量他的目光。
张渡先是瞄了瞄戚骁的后颈,又看了看人撩帘子的手,想要说些什么,还是止住了。
共搭马车去往同一归处的两人,似乎都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马夫:理直气壮.jpg
张渡:WHO AM I
七小:这伙人怎么都跟有点什么似的
小谨言:qaq
感谢娇弱的林黛玉老师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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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