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荒漠,拒鹿城。
我在院子里,抱着膝盖想家。
肩头披上一件薄衫,沉稳的男声问我:
“天凉,怎么不进屋?”
我回首,扑进他怀里撒娇:
“娘亲,阿奴想吃云片糕了。”
于观澜看我的眼神,缱绻且痛。
沉默片刻,将我拥入怀中,柔声哄道:
“阿奴乖,娘亲去买。”
——民间传闻,西北王在宫中养着个疯子。
——这个疯子,与他隔着抄家灭族之恨。
……
我放在心上的人,叫于观澜。
镇国将军之子,俊逸挺拔,多智善战。
他是帝都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回回出行,掷果盈车。
他会拿其中成色最好的果子,来掷我的窗。
一双握惯了长枪的手,在牵我手的时候,却不敢多用一分力。
我和他如此要好,于沈两家却是世仇。
在我及笄那年,我父亲告发他的父亲,通敌叛国,率百官弹劾。
于家成年男丁皆被斩首,刑场血流漂杵,三日未绝。
其余族人流放西北,永世不得折返。
其中就包括,十七岁的于观澜,我放在心尖上的少年。
他走的时候,我偷了小厮的衣裳,揣着云片糕去送行。
香甜白软的云片糕,被他掷于尘土。
他瘦了许多,染血罪衣鼓在风中,飘飘荡荡。
我追在囚车后跑,跑丢了一只鞋,也求不来他回头。
他最后说:
“沈娇,今生不必再见了。”
……
于观澜被流放后,我拖着不肯嫁人。
父母娇宠,纵使荒唐,我还是抱着一颗痴心,等了他五年。
我知他回不来,可满京的少年郎,挑来挑去,都不是他。
我的房前常点着一盏祈福灯,灯油是我每月去普度寺,跪遍一千级台阶求来的。
普度普度,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若他还活着,便愿他在异乡也能安身立命,不受折辱。
若他……去了,也能顺着这灯,魂归故里。
可山高水长,我在闺中,再无他音信。
五年弹指一挥间,听闻西北各大部落,被一个中原人统一,拥护他做了异族王。
无人敢直呼他名号,只称——
“西北王”。
西北贫瘠,战乱不休,一朝齐心,剑指帝都。
异族军队抵达帝都的前几天,父亲就接到了消息,不知为何,手忙脚乱地张罗我出嫁。
我不愿意,仗着母亲宠我,用剪子把盖头绞了,扬言他们再逼我,就把头发也绞了,从此以后,再不踏红尘。
母亲抱着我哭:
“阿奴,沈家要倒了,你快嫁出去,嫁出去,便不再是沈家的人了。”
异族来犯,齐心击退便是,为何他们都说,沈家要倒了?
我不肯抛弃血亲,嫁人避祸,闹了很久,一直拖到最后期限。
母亲举着簪子,以死相逼。
孝心终究盖过了一时意气,也盖过了年少时的恋慕。
更何况,我的心上人,不会回来了。
我扶着母亲的手臂,咬着牙缓缓下跪:
“娘亲,别哭,我嫁。”
出嫁当日,西北铁骑,兵临城下。
领兵的,却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少年郎。
黑衣黑甲,枪尖寒星凛然,斩杀中原士兵的身姿,宛如其父再临。
叫人不得不承认,生前威势震天的镇国公将军,确实虎父无犬子。
新帝惧他勇武,割地求和,并交出曾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沈家。
沈家步了于家后尘,满门抄斩,女眷充为官奴。
而我,被他点名索要。
还披着嫁衣,就被一根麻绳,拴入军帐之中。
我的新婚夜,本该在红烛高照的鸳鸯被中度过。
可那晚,我却被绑入他帐中,嫁衣还染着父兄的血。
他穿着那身煞气腾腾的黑甲,亲手掀起我的盖头时,眼底暗沉无光:
“沈娇,我送你抄家灭门之痛……这份随礼,你喜欢吗?”
这一晚,他丝毫没有怜惜。
撞进来的时候,带着要把我钉死当场的狠戾。
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已经被西北的罡风,摧折成游荡人间的厉鬼。
痛到极致,在我的闷声哭叫中,身后的人似乎也哭了。
他说,沈娇,我父亲死了!
我母亲也在流放的路上冻死了!
我没有爹娘了!
于家三百二十口,只剩我一个!
他的眼泪滚烫,落在我的背上。
我神志不清地哭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一介闺阁女子,又怎么会懂,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粗粝麻绳将我手腕磨出了血,他低头吮去鲜血,动作却丝毫不停。
到达的前一刻,他声声泣血:
“五年前,上元夜的那封信!你可还记得!”
泪水划过眼角,我发出濒死的气音。
昏过去之前,我想——
原来,那封信就是他的心结。
那他恨我,情有可原。
……
西北,拒鹿城。
刑房最深处的单间,成了囚我的牢笼。
盐水鞭在皮肉上炸响,昏过去就兜头一盆冷水,放任我冻得发抖。
痛得睡不着的时候,只能以头撞墙,以求昏睡过去,应对第二天的刑罚。
这些,都是于家女眷,在流放途中的待遇。
他要我一一尝遍。
每一鞭落下,都会问我一次:
“信去了哪里?”
失神中,我忆起五年前的上元夜。
我与他一同出游。
一名陌生女子在桥头拦住他,递给他一封信,托他交给镇国将军。
他那时左手提着兔子灯笼,右手捧着给我买的酥油饼,腾不出第三只手。
我替他接过,收入袖中。
女子欲言又止,他却说:
“这位是未来的于夫人,她有资格拿。”
我记得,那女子离开前,意味深长瞥了我一眼。
那双黑色眼睛在灯火最盛处,流转着幽深的蓝。
那日我们玩到很晚。
他在漫天飞灯之下拥我入怀,发誓待我及笄,就来我家提亲。
我笑问:
“不怕爹爹把你打出去?”
“打我也好,要把沈家的掌上明珠娶到手,是要有些波折,否则总显得我心不诚。”
他拥着我说,阿奴,阿奴,快些及笄吧。
各自回府之时,满心甜蜜,谁也没想起来那封信。
几日后再寻,已经找不见了。
他曾私下问过我:
“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那封信到底去了哪里?”
我找遍了衣柜和卧室,问了府上所有的下人。
信不见了。
他面色灰败,颓然离去。
不久后,于家便遭了灭门之祸。
如今,他走过五年的寻仇路,挟噬骨恨意而来。
不顾我的哀求,在我身上抽下第一鞭:
“父亲告诉我,那是能救于家的信!唯一的一封!”
那一鞭将我的神魂都抽散了。
记不清在刑房待了多久,只知道身上的伤好了又裂,重复了五六回。
有一日,我听到看守闲聊。
无意中提到,我被带走的当晚,沈家主母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房梁上。
我在于观澜身下受磋磨时,母亲在生死间挣扎。
同样痛苦的一夜,母亲走了,却忘了把我带走。
她为什么不带我走!?
天崩地裂间,我与人世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断了。
这一日行刑,他的鞭子落在我身上时,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剧痛之下,唯有母亲慈爱的脸愈发清晰,我颤抖着向幻象哭诉:
“娘亲……阿奴好痛啊。”
他说,他没有爹娘了。
我心疼他。
可是,我也没有爹娘了。
谁来心疼我啊?
……
我被梦魇住,发着很高的烧。
昏沉了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时,天是暗的,牢房内也是暗的。
于观澜静默坐在刑房之中。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宛如睥睨凡人的鬼魅。
他说:
“沈娇,你不能死。
“要死,也得把那封信的下落告诉我,好洗刷我于家上下,三百余口人的污名。”
如今,我已没有办法告诉他,那封信去了哪里。
滴答,滴答。
我抬起手,血从指尖坠落。
望着他黑玉般的眼,绽开状若痴傻的笑容:
“娘亲?”
他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座椅倾倒。
鬼魅慌了神,便成了凡人。
大夫们来来去去,问了我许多问题,最后给出的答案非常一致:
“沈姑娘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记忆停留在了及笄那年。
“如今连心智也比往日大有不及……许是已经疯了。”
他以为我是装的,不等大夫走,便掐着我的脖子:
“沈娇,别以为装疯,我就会放过你!
“不交出信的下落,你就别想从这牢房出去!”
见我依然毫无防备地对他笑,他的手又一寸一寸松开,颓然垂落。
许是觉得,失了使力的靶子,再锐利的箭,也无处可去。
大夫跪了一地,其中一人颤颤巍巍说:
“兴许、兴许日后还有恢复的可能,只是沈姑娘身子弱,再住在这阴暗潮湿之地,怕是性命不保啊。”
在他视线威压下,大夫的头越来越低。
许久之后,我才听到他带着倦意的声音:
“来人,将沈娇带去明笈宫安置。”
我知道,他是怕我死了,他再也不能知道信在哪里了。
他疑心我装疯卖傻,有意试探。
言语可以骗人,肢体反应不会。
两日后,我高烧方退,宫人报信。
不久,就见他踏月携风而来。
眉眼依稀,恍惚还是五年前,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可下一刻,我就被他反剪双手,按在榻上。
仿着“新婚”那夜的样子,他滚烫身躯紧贴我的后背,将我禁锢在他与床褥之间,哑声道:
“沈娇,让我看看,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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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