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潤邊擦拭著發尾,邊打量著文彩英的側影,緩緩地走近。她已經看到了“他”送的那把琴,或許今天真不是時候啊。
“喜歡嗎?”有些抱歉,但“他”還是想問。
文彩英撫著琴弦,回頭看‘他’,嘴唇下陷的角度訴說著她的不安,“喜歡啊。只是不曉得,你會這麼做。”
“其實早想把它送給你了,只是,聽善胤說過些事,而且......”徐潤盤腿坐下,窘迫地笑笑,“好像今天這麼做也不是時候。”
“你和善胤不一樣。”
徐潤定睛看著彩英。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看徐潤正抱雙臂,支在小案上,“彈琴的造詣不是因為喜歡才堅持練出來的,”攤開手,她看著指腹,“但我也不討厭它。我唯一不喜歡的是,這些認識的陌生的琴弦,聽到過我太多的心思。那是為了過活,為了生存,也為了-記得。”她笑一下,不想讓“他”覺得揪心,也沒甚麼好讓人難過的,“吉賢教會了我一件事,”她看著徐潤的眼睛,“有些話,要是不說,就只能帶下黃泉,跟著肉身一起被葬了。”
徐潤爬過去,拉著她的手,搖頭,不讓她說下去。
彩英也搖頭,“潤兒,我不怕死。不怕陷在爛泥裡化做蟲食。”她閉上眼睛,還是怕的,“儘管說是我在逞強吧,也可能是沒看到自己大限的風涼話。可是,剛剛在吉賢旁邊,我忍不住想,我其實沒為他的離開感到有多難過,好像,心裡早有了預兆一樣。”她看著徐潤的手,“他一點也不高興,在活著的時候,有太多的話不能跟別人說......”
徐潤攥著彩英的手,似乎她說的也不只是吉賢。
“可是,現在,他就是不用害怕別人的目光,自由自在了,他也只能默默地看著那個讓他好在乎的人,甚麼也說不了......如果我死了-”
徐潤的手揚起來捂住她的嘴。“彩英!”徐潤嚴厲地喝到,眼睛紅紅的,緊咬著牙關。
文彩英依舊鎮定。只是把頭往後挪了挪,“難道你怕聽真話了?”
“我只是不要聽你那麼說話。”
文彩英沉默了片刻,“我不是父親的孩子。”她打量著徐潤臉上的錶情,“你知道了,對吧。”
徐潤看著別處,“你怎麼會那麼想?”
“因為我見到過我的生父。”
徐潤猛然回頭,彩英則有些不以為然。
“是個骯臟的人!”她說。
“你怎麼會......”
“我不知道。也許因為流淌著相溶的血。也許是我的母親把那張臉刻在我腦海裡。你知道最好笑的是甚麼?”她看著徐潤。
徐潤搖頭。
“他是客人。”
徐潤錯訛的錶情。“那他......”
“初次見面,就問了一句,‘我是不是在哪裡瞧見過你?’”
“那你怎麼答的?”
文彩英笑著搖了搖頭,“甚麼都不能說,甚麼都不想說,只是想著一手把我帶大的父親,覺得對不起他,也感謝他教給我甚麼是善的。”
“他,他是誰?如果你不介意我問的話?”
文彩英看著徐潤的眼睛,又看著‘他’的手,把自己的從中抽出,“是我恨的那種人。”
徐潤等她說下去。
“但我沒能報復他。”
“報......復?”徐潤或許沒想過她會那麼說。
“我也不曉得我到底要怎麼報復他,總算也沒那麼做。虧得一個人。”彩英看著徐潤,笑一下。
徐潤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我?”
彩英搖頭,“是你認識的一個人,是曹先生。我比你更早認識他。我該告訴你的,但是,有些事我本來不想再提起的。可我現在不想再瞞著你了,不管你怎麼想,請你先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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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
漢陽城也是今日一樣的繁華,或許更甚。
[桂月居]卻還是個默默無名的教坊,即便教坊主桂月早年也是艷名遠播的名妓生,可畢竟年歲不饒人。一身失色的皮囊哪裡還裝得起當年的風流。
“小姐,小姐。”末年光著腳“嘭嘭嘭”地一路跑過廊檐,她一推開門,雀躍的神情霎時被桂月媽媽尖銳的眼神給煞住了,雙臂不自覺地在身前擰了起來,低著頭,縮起身子,點頭,“媽媽。”末年小聲地說。
桂月到也沒罵她。回頭,繼續趾高氣昂地,“你最好給我聽話一點。頭仰得再高,你也不過是個妓生,靠男人們低頭的眼神活著。不要以為被這丫頭整天叫著‘小姐’,你就真當是甚麼大家閨秀了,終究,你不過是靠這張臉吃飯的。”她捏住貞香昂起的下巴,心想著這張水潤的小臉到還真是倔得可以。
“我是琴伎。媽媽你若是真要我說出甚麼,我只會告訴那些客人,光天化日的沒別的正事可做真是可悲。”
“他們可不可悲等你哪天能養活自己了再說吧。你聽著,你要是再敢氣走哪個大爺,我會讓你跟別的妓生沒有區 別。”桂月恨不得把她下巴都捏碎了,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這棵自己一眼認定搖錢樹,如今卻像柳條編的掃帚,把金銀珠寶和身為妓生能指望的一切都往外掃,往外抽。
貞香稚氣的臉上,眼睛一凝,有些害怕,但就是不會討饒,說些軟話。
“記-得-嗎?”桂月的手放輕了一些,威脅似地在貞香耳邊說了三個字。
即使那些話不是對自己說的,末年也怕得貼在了門框上,動彈不得。
“要是再給我聽到你的腳步聲,你自己以後也別想聽到了。”桂月氣勢洶洶地從末年身旁走過,離開了。
末年畏畏縮縮地目送桂月媽媽離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貞香跟前,皺著眉頭,怯生生地喚一句:“小姐,您還好吧?”
貞香緩過神來,平靜地說:“換我問你才是。”她站起來,淺淺打量著末年,然後走到窗邊。窗邊的地上,躺著一把伽倻,不是甚麼名貴的古琴,到也有些年頭了,斷了一根弦,卷起來勾在空中。“只要還在這院子裡,你就得綳著筋骨,長點記性。”
末年在背後自顧自地點頭。
貞香的眼睛透過窗曏往著院墻外的世界,“你還沒說呢,剛才那麼急跑進來,出甚麼事情了?”
“噢。”末年先應一聲,從袖子裡掏出一封信,“院外頭遞來的。”她交給貞香,看著後者臉上浮現出緊張的神情。
貞香展開信箋,默看著,又轉回窗邊。末年本以為會看到自家小姐快樂的錶情卻始終沒有等到。
“小姐。”末年忍不住問了,“怎麼了?不是那個傢伙說的要報答您嗎?”
貞香把信箋原樣疊好。“他已經做到了。”信箋在手心裡被捏皺了,“末年。”貞香把信箋拿到熏香爐上,很快就著了起來。
“小姐?!”末年驚訝地看著貞香。
“就當甚麼也沒有發生過。不。本來就甚麼都沒有發生過 。知道了嗎?”
“喔。”末年順從地點頭。
貞香眼看著火已經燃到了指尖,剛剛被琴弦綳出的紅印漸漸滲出了血,她咬著牙,卻不是為了那道傷。
有些事將要發生。不會是她預料中的。但也許 這就是天意。
十四天後。風都不願吹起的晌午。
有人在院子裡彈琴。那人卻不是貞香。
原來,在一邊聽著也不見得是多麼愉快的事。
圍坐四周的貴族們裝模作樣地嘬一口酒,抿一口茶,搖頭晃腦的,笑著,像是為琴聲所動,可誰都能看明白,他們的腦袋和眼睛正對著不同的方曏。
貞香自然沒心思理會那些人-不過是用金漆寫的“俗不可耐”罷了,她盤腿而坐,膝上壓著伽倻,手指按在琴弦上,眼睛正看著此刻那撫琴人的側影-不至於說他如名匠雕琢的美玉一樣好看,僅是因為她明白那是自己應該憎恨的男人。
琴聲不知怎的突然斷了。那人幽深的眼睛一下子划了過來。所有人也都曏她側目。
貞香下意識地勾起了琴弦,目光閃躲不及,甚麼都想不到了,只是彈她的琴,心開始沉沉的,更重了,反復在耳邊的是自己的心跳聲。
拍掌聲,一下一下的,“沭玄啊,讓你來這種地方,老夫真要後悔了呢。柳巷深處不該是燕舞鶯歌嗎?你啊,別搶了鶯鶯燕燕的風光才是。”蓄須的大人不無調侃地對男子說,說完就笑了,邊上的那些人也笑了起來。
男子甚麼也不說,只是回了一個笑容,依舊盤腿坐著,轉頭凝視著正撫琴的貞香,面無錶情,心裡卻好似被甚麼抽了一下。
貞香越來越慌了,卻壓抑著直到最後一個音慢慢消卻,又聽到拍掌聲,貞香小心地抬起頭,和那男子四目相交。所有的不確定一下變得無比清晰。
男子冷冷的面孔忽然揚起了一抹笑意,他拍了三下手,然後把琴挪到一邊,起身回自己位子上。
她不由想起一個月前初次照面時候,男人也曾這樣冰冷的模樣,然後,“在哪裡聽過還是見過?你讓我感覺有些親近啊。彈得不錯!”他走過貞香身邊短暫地停留,幾乎只動了嘴唇,看著貞香又笑了一下,似乎是有些輕蔑的樣子,轉身坐下,理一理衣擺。
周圍的妓生全像被灌醉了一樣,諂媚地迎上去,只有貞香依舊顯得無動於衷,可她的內心並非真的那麼平靜,一股灼熱的恨意從心臟噴涌到了喉嚨讓她幾乎想要作嘔,而自眼裡忍下的淚又是那麼酸楚,她握著自己的衣袖,好容易才站起來,欠身,久久的,“獻醜了,大人。”她抬頭,代替絕望的是笑容。
坐主位的大人拍著手,頗有意味地打量著她。桂月媽媽則陪在那位大人身邊,搖著團扇,嘴角輕揚。
貞香的嘴角在抽動,眼睛依然瞥曏那個男子。
父親?!
多麼諷刺。
“咳!”坐主位的大人咳嗽一聲,“我說桂月啊,你家的花兒果然是嬌艷欲滴,老夫自然也是惜花賞花之人,可是,這花似乎不是衝著老夫開的,”大人露出鄙夷的神情,“沭玄。”
“參判大人。”
“不是說知音難覓嘛,我看你們倆倒是看對眼了啊,”參判大人搖著紙扇遮掩自己不悅的神情,“要不然,她怎麼一直看著你呢?!果然啊,還是好看的男人最討喜,就算被人說是小白臉也沒甚麼好委屈的。”
“大人,這孩子想必是畏懼您的威嚴,才惟有轉目曏我-一看就知道不值得敬重啊。”男人自嘲地說。
“文大人你也太過謙了。老夫本來也不是鐘情採花之人,不如這樣吧,老夫今日就成人之美了,請吧。”
“大人,沭玄縱使再狂再癲也不自覺有本事搶參判大人看上的東西 。”
貞香的眼睛凄厲地盯著那男子,[東西],她真為自己感覺恥辱。
“仰頭直視著太陽,會發現萬物都是黑的,太過眩目 以至於只有閉了眼睛 是為自己的狂妄付出的代價。”貞香沒有請示便開了口,讓桂月急了,眼裡投出刀子,恨不得能廢了這丫頭,叫她甚麼也講不出來。
參判大人捋一捋花白的鬍子,過一會兒,“說下去啊。你這妓生到是有趣呢。我到想知道你能說出甚麼好話來。”
“我不講好話。只是在自己的命還有些矜貴的時候告訴自己要撐著不說謊話。”
“呵。”參判撇嘴笑了,“說吧。”
貞香帶著笑容,毫不避諱地側曏文沭玄,“只是卑賤的妓女就不該奢望一個高高在上的人把自己裝在心裡,不是嗎?出身貧賤的妓女,連上天都不屑一顧地丟棄在人間了,像燦爛後慢慢枯死的霜葉一樣被人遺忘難道不是註定的嗎?”
所有人都聽得很不是滋味,不是因為同情,只是......這孩子真是個令人難堪的傢伙。只有文沭玄不溫不火地繼續喝著酒,只是偶爾短暫地瞥她一眼,握緊了拳頭。
“裝作像棉絮一樣柔弱,卻藏不住刀尖一樣的心。”他輕蔑地一笑。
“沒有藏,也無處可藏,只是大人高高在上,目空一切才看不見橫放在眼前的真心。”
“真心?”他像是從來沒聽過這個詞一樣,緩緩轉過臉看她,“參判大人,在下可改主意了。”他笑了笑,嘴角像貓一樣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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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英,你,你怎麼肯定那個人就是你生父呢?”徐潤或許只是害怕把故事繼續聽下去。
“寺黨不是只有我爹一個人,無端端冒出來的小孩,他們都看在眼裡,大概也都問了來歷。即使隱瞞得再好,也總有說漏嘴的時候。我呢,”彩英曲起雙腿,收回雙手圍住膝蓋,頭低低地,笑一下,“很小就有種奇怪的感覺。爹對我很好,好得讓我莫名地覺得那是我承受不起的恩惠......結果,原來是真的。”彩英又看著自己的指頭,“如果我們的血能夠相融,那就是上天最大的恩惠了......”她搖頭,“可甚麼事情能順遂呢?那個人才是。”她抬頭,深深地呼吸,“但我不要爹知道。我在這世上只有一個父親。我的父親,是個藝人,也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