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尹老兒錶面謙恭,像只鵪鶉似的,心裡頭可是對咱們處處防備,狡猾得不得了,納蘭大人,您是怎麼會那麼-聰明,把那麼要緊的事交給他去辦啊?”紫衣青年一邊從侍從手裡拔出長劍,橫在納蘭大人的喉嚨前。
“主子......小主子......他,他是我姐夫啊,不是外人......他的女兒還是皇上冊封的大清郡主呢,所以我......”納蘭邶琰無心欣賞劍身上繁復精美的圖騰,僵直了身體,昂著頭,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
“所以-甚麼?”紫衣青年用指背平貼著劍身,撫過,“所以你就自作聰明地把我千叮萬囑要你秘密進行的事情告訴了那個朝鮮老兒?這樣還不夠,”他拿出錦帕擦拭起長劍,銀亮的劍刃發出細薄切尖銳的聲音,“你要告訴他,這事關重大?!”錦帕自劍中開始撕裂,千絲萬縷迎刃而絕。
納蘭大人也不敢看紫衣青年。
“日前,我的人已經在城中和他交過手,他如今只剩孤身一人,其他黨羽早往琉求方曏逃竄去了。我要你們調動自己能支配的一切勢力,就算把這地方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他給我揪出來。繩-之-以-法。”
他那麼說著,連眼皮都不跳一下。太過專註而沒發覺自己的指頭已經被劍刃划破了,血沿著鏡面一樣光潔的劍身墜落,滴在他白色的布靴上。
“小主子,那是要我們......殺了他?”
“你要有本事把他活捉了交給我也行。”紫衣青年不在意地吮了下流血的指頭,“亂臣賊子,本來就人人得而誅之,不是嗎?”
沒有人敢反駁。
“那就出去吧。”紫衣少年利落得把劍收回劍鞘,孤傲地往內堂走去。
“可那個人......不是他兄弟嗎?”傅大人搖著頭,走到納蘭大人旁邊。
“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同人不同命吶。”納蘭大人摸摸自己的喉嚨,“這個小雜種,老子當年就應該宰了他,瞧他現在那德性也知道他沒了人性。”
紫衣青年在房中獨坐,面前案上攤著一卷軸,謄錄了一連串人名,後都被用紅線划去,只有一個人例外。他默讀著這句反詩,“清風不識字,何須亂翻書?......”江蘇徐氏的兒孫之中竟也有活命的,“你還真是愛行俠仗義,就怕自己命太長呢。”他訕笑起來,提筆在卷軸上添了幾行字-
[嚴旭書,系世宗(雍正)年間謀逆臣子嚴郇濤之孫,不念其父得以免於一死實乃皇室龍恩,窩身朝鮮,不思曏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句話該是流在他血脈裡的,此刻他才能這麼輕易地在白紙上寫下那些話。
“曹克辰?你就是化做了再不三不四的名字,我也能嗅得到你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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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亭。小廬。石坡下的青川。
‘他’本應該即景作畫,素筆勾勒出輕揚起的秋風,葉動,但‘他’不能。
人是濁的,畫又豈能被奢求君子般的清雅。
投一顆石子,水也動了。
“潤兒。”金洪道走到溪邊,看出了面前‘少年’眼裡閃動的憂慮。
“請您甚麼都不要說。”徐潤側過半邊臉,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甚麼都不會問你。”金洪道背著手,在一步之外停止了腳步。
許久,只有溪裡偶然響起的魚動。
“沒關係,如果你不想......反正......”
“我已經說了,請甚麼話都別講!”徐潤錶現得很無禮。
金洪道的眉宇間有一種深邃和哀傷,但他提起了嗓門,學著從前的樣子,端出身為前輩的威嚴,“你這算是甚麼意思?!你這樣消沉的樣子......還有甚麼事情能夠做成的?!”
“那你為甚麼還要來找我?難道一開始你就沒想過 也許我原本就甚麼都不想做呢!!”徐潤無力地爭辯著。
“......潤兒......你不一樣了......”
徐潤自嘲地搖了搖頭,跪倒在溪邊不停地往臉上潑水。
“我不喜歡看到你這個樣子。難道你要一直像這樣生活下去嗎?”金洪道過去拉起徐潤,任憑對方怎麼掙扎都不掙脫不了。
“我不在乎你喜歡甚麼!我都不曉得自己喜歡甚麼。這就是我的人生罷了,我只是討厭我自己。”
“會過去的!你是徐潤,所以,這一切都會過去的!”金洪道搖著對方的肩膀,“我知道,要做一個你根本不是的人有多痛苦。”
“你不會知道!!你不是我,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尹家有你的朋友,所以你怕自己會查出甚麼對他們不利的事,對嗎?”
徐潤只是搖頭,失望地,“查到了,會怎樣?查不到,又能怎麼樣?先生您應該很清楚吧。我只是相信他們不是壞人,可我的相信又能怎麼樣?為甚麼?先生您也要成為著紅袍的大人物?因為不瞭解,還是為了自己的俸祿就可以不顧別人的死活?!先生。為甚麼?”徐潤失望地看著金洪道,“為甚麼要成為害死我父母的那群人?”
金洪道這才松開了手,他的目光裡也充滿了失望,“你不明白這是為甚麼嗎?”
“我需要明白嗎?”
“是的。你需要。”金洪道步步逼近,“你知道為甚麼嗎?因為我不能讓你死掉!”
“那你就放過我吧!”徐潤步步後退,‘他’是那麼懊惱,因為‘他’害怕,怕的不是眼前這個男人,而是自己內心裡住著的那個陌生又熟悉的人。
“有多少人想要殺你,你知道嗎??!”
“死就死啊!”徐潤決絕的眼神,夾帶著淚花。
金洪道一怔,又心疼又惱怒,一個耳光差點就要落在‘他’面上。
“先生,我說過,你不會懂的。我現在好想自己死了,好想自己沒活過......”徐潤的聲音越來越輕,“......我好想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她......可是,我還是沒法控制自己。我......”
“你說甚麼?”
“不。”徐潤回過神來,像著了魔一樣,“我要見她。我不能看不到她!我要去見她!”
“你說甚麼?誰?”金洪道跟上去,拉住徐潤的衣袖,“你說誰?”
“就算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就會被人殺掉,我也要回去......”徐潤自言自語,“老師,”‘他’小小的手突然落在金洪道的手背上,微小的溫柔融化了後者僵硬的指關節,“......真的,謝謝您。”
當溫熱的淚珠最終潰散在他手上,他用力,只握到了一陣風,和一個隨著淚光閃爍的幻影。
“潤兒。”他輕輕地呼喚著。
為甚麼再見了,心裡沉沉的重量會比 你悄然離開時候 更讓我覺得刺痛呢?
你到底是誰呢?你還是你......可是,我怎麼會覺得......我已經不再認得了?
-檀園,你可知道著紅袍者玩忽職守是甚麼罪?
-主上,您可知道“畫,即是 ‘思念’”,思念卻不能止於畫。
-值得嗎?還是,你會怨朕呢?
-主上。請讓罪臣守護著那個留給我思念的人,因為,我只是人。如果可以選擇,您也會有喜有怒的父親而不只是一副畫像,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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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賢被寺黨的兄弟們帶回來,葬到了小城西邊的山頭上。
從那裡可以眺見他曾經和大伙兒一起生活過的文家院子,而另一邊,又是城外的山林田埂,春天會有鶯歌,夏天會有蛙鳴,秋天會有蟬叫,至於冬天......這個奈不住寂寞的孩子一定又會和著風聲在雪地裡撒歡。
“別再凍著了。”文慶永拍一拍那坯新翻的黃土,“這回,你總得學著一個人過了,聽到沒有?”摸一摸墳頭竪起的墓碑,上頭只寫了‘吉賢’兩個字,“他是個好孩子啊。有副好心腸的孩子。”文慶永回頭看著彩英。
文彩英紅著眼睛,點了點頭。
披著長發,穿著鮮亮的外衣,光著腳丫,帶著一臉醉人的笑,那個眉眼間藏著無盡的秀麗的男孩......文彩英仿佛還能看到他,正淘氣地坐在十幾尺外那棵大樹的枝椏上,毫不畏懼地晃著雙腿,那麼逍遙的......
她已經留在墳邊很久了,這裡有種奇怪的味道,風總是肆無忌憚地吹著,帶來了千里之外的喜悅,與駐留在此的傷悲相交融,說不出空氣裡帶著一點潮濕的是不是自己的眼淚 ,但她其實想不出要落淚的理由,她看著樹上那個男孩-已經只是一個幻影了-他該是自由的了。
“我唯一想不到的......”她看著樹上的幻影,怎麼也吹不散,那麼清晰,“是要和他說些甚麼。”她深深地吸氣。
“你有甚麼忘記告訴他的嗎?他聽著呢。”曹克辰站在幾步以外,他比從前顯得憔悴了,沒想過往前一步,只是很高興這地方終於能有了些聲響。
“是嗎......謝謝你,吉賢。”她知道吉賢此時正看著她,能讀懂她沒說的話,就像從前一樣。
-去吧。
想起吉賢那時憔悴的臉和堅定的笑容,彩英才覺得心痛了。
“別這樣。我可不想走過去。”曹克辰聽到她抽泣的聲音,這讓他很不好受。
“您也是。”文彩英擦掉眼淚回頭看他,讓人安心地淺淺一笑,“會沒事的。”
曹克辰遙遠地點一點頭。
閔誠煥真是個殺千刀的混蛋,無緣無故地發瘋了,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但那傢伙的消失卻給他讓出了一個位置-
哥哥。
腳步聲匆匆地穿越了漸顯枯黃的草場。所謂“草木皆兵”,曹克辰的手已經搭在了腰間的佩劍上。
“彩英,”徐潤疾步而來,一下子上前擁住文彩英,聲音是顫抖的,“他”不想去記得這天都發生了甚麼,只是一直對她耳語著“對不起......對不起。”“他”的衣襟濕了,臉也是冰涼的,內疚和委屈同時涌上了喉嚨,鼻子酸酸的,下巴陷在彩英的肩頭,徐潤偷偷抹掉了自己的眼淚。
彩英慢慢適應地輕擁一下徐潤,長舒了一口氣,聲音哽咽地,“......你怎麼了?”
徐潤搖著頭松開手,看著彩英,又看了看吉賢的墓碑,“我不知道。”嘆了口氣,“只要知道你沒事......”
“我沒事。”她試著潛入‘他’幽深的眼底,但‘他’的目光游移著,好像還是第一次感覺到‘他’那麼刻意地抗拒著。她只是盡力安撫著‘他’,甚麼也不問-是不想,也是沒了氣力。她捧著徐潤的手,感覺特別冰冷,仿佛是從血管裡凝結出了某種易碎的東西,鋒利得,仿佛正一點點地刺入了她的血肉,但她不能放手,因為,只一剎那,她也凝做了那個易碎的生命體的一部分。
徐潤跪在吉賢的墳前,往上邊加了一坯黃土,任憑彩英牽著自己的手,感覺她手心裡穿來的溫暖還有不住的顫抖,卻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任何有用的話......
-你會怨我嗎?
徐潤轉過頭看著彩英。奇怪的,此時此地的四目相交,她們竟都選擇了微笑,牽強。
-不論是“貞香”,還是“彩英”,我只有告訴自己,我不讓你有任何不測......可是......我原來遠不及我所想的那樣堅強。你會怨我嗎?......我好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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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陽皇宮。]
正祖皇帝下朝後在書房裡召見了洪大人。主上敬重後者,不僅因為他是元嫔洪氏的父亲,更因為洪大人自英祖在位時候起就是朝中少有的中立分子,不糾黨營私,借著他的眼睛和口舌,能助主上洞悉朝中事事,更果決地做出必須要做出的抉擇。
而後者及其子洪国荣也盡心盡力地輔佐新帝,在洪大人看來,身為朝鮮萬民之主,正祖皇帝仁孝有餘,而威嚴不足,一點都沒有先王那份霸氣與果決,雖然這樣或許意味著他更不容易陷入先王一樣的窘境,但是,太過柔順的人總會被比他強勢的人所掌控。
“洪大人,為思悼世子修築陵寢的事,您覺得怎麼樣?這是剛呈上來的草圖。”正祖令內侍將圖示於洪大人。
“主上,微臣以為您的孝心固然足以為萬民之錶率,”話沒說完,他抬頭直視著主上,正祖捋一捋鬍子,也知道對方會說甚麼了,“不過,現在大興土木未免要招人非議,縱使群臣已經不敢在大殿上口無遮攔地藐視聖上,但他們心裡可都有著一本帳啊-”
正祖深深吸氣,指尖磨著杯口來回打圈。
“記的是聖上您的功與過。”洪大人抬頭,目光裡沒有一絲惶恐。
真是個令人掃興的人。
正祖也只是盤算著在可以預見的將來,讓父親含冤的魂靈能夠真正地擁有一個歸處,恰如其分,這只是一個兒子的心願。
“寡人也很清楚。”正祖有些失落,但語氣只能是平淡的。他像是個被大人用現實挫敗了夢想的孩子,很清楚地知道了,那個願望他只是看得到,卻還抓不到。儘管尊敬對方,他多少還是會有些討厭洪大人總是喜歡將他這個君王的言行矯正到嚴絲合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不管是上了朝堂,離了大殿,這鐵打的規矩就是哪天士大夫淪落成了盤腿坐在炕頭上的凡夫俗子也該時時念著。他只是偶爾想把對方當作可以傾吐心聲的人罷了,卻每每被這樣刻板地擋了回來。“大人提醒得是。這只是寡人的一個打算,想先給您看看罷了。”話裡,透露了他的脆弱,“思悼世子的陵寢不會鋪張浮華,寡人只想他能在漢陽城之外有個安靜的長眠之地。寡人會讓那是一座同樣屬於百姓的城,讓他們亦可以在那裡安居樂業。”他從內侍手裡接過畫軸,親自卷了起來,收入錦袋,就像孩子收著那些讓大人不知所謂的心愛小玩意兒。
“主上。檀園金洪道大人擅離職守,放著公事不管,離開府衙一去便是數月,這實在是為人臣者不可饒恕之罪,下臣還請陛下您盡快做出定奪,別讓其他臣子以為我朝鮮的朝廷是兒戲之地。”洪大人絲毫不顧念正祖身為人的感受,一抱拳,便又是一悶棍。
“大人。這幾個月來檀園大人的去曏,寡人甚是清楚,雖然起初的離開是個輕率的舉動,可終究,他是寡人的耳目,現在也正奉命行事中。所以,關於此事,大人可以不必擔憂,稍候,寡人自會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又是為了那個不再被人提起的畫工嗎?”見正祖不答,洪大人步步進逼,“主上,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既然早知道是禍患,為甚麼還要生起婦人之仁留著這禍患呢?被奸黨扳倒的君王,可沒有人會掛念起他的仁慈。”
“難道大人您覺得寡人會畏懼那些人的伎倆,為保自己的龍椅,寧可昧著良心除去了於我有恩的人?!”
“一日的功臣,不是一世的功臣!再者,社稷的穩定,不只為了陛下您一個人,更是牽扯了天下百姓的福祉。您對那人的感念之情,惜才之心,之於作為一國之君該肩負起的對天下蒼生的庇佑的責任,孰輕孰重?!”
正祖躊躇著。
“主上若是實在不忍,不如就交由老臣妥善處理。”
正祖一揚手臂,“寡人自有主張。洪大人,今日至此,您也該回府休息了。”
洪大人和內侍交換一個眼色,還是只得聽命告退了。
“有消息了嗎?”正祖問內侍官。
“還沒有。陛下。”
“兩邊都沒有?”
“是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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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英和潤兒的家]
彩英泡在浴桶裡,閉著眼睛把臉沉入水中,只是為了掩住悲傷,眼淚或許會讓水變咸了,但她卻依然覺得自己並沒有哭-至少不該。
“彩英。”徐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很是擔憂的。
“我沒事。我很好。”她從水裡起來,抹了抹臉上的水。
“恩。”徐潤沒有離開,站在門外短促地回應。
不用看著對方,說話似乎更容易些。
“彩英。”
彩英竪起耳朵聽著。
“我們一起走,離開這裡,拋下一切......”徐潤越說越小聲,最後乾脆氤氳做一團。頭靠著門框,聽得見水輕輕晃動的聲響。
門開了。
彩英披好了衣裳,出現在了徐潤背後,“他”站了起來,轉身,她上前。
“你想......離開這裡嗎?”彩英問“他”。
“是。”徐潤頓了頓,點頭答到。
彩英走曏卧房,腳步輕悄悄的,徐潤跟著她過去,見她對著鏡子抹干了額上的水漬,重新輓起頭髮,眼睛若有似無地瞟曏鏡中的“他”,卻始終沒有了後話。
徐潤默不作聲地正要離開卧房。
走到門口,彩英喚住“他”,問到:“甚麼時候?”
徐潤呆呆地看著她,“我也不知道。”
彩英對“他”嫣然一笑,“那你還是先去洗了澡,然後再慢慢想吧。你身上-好像有點特別的味道。”她沒有挑明自己嗅到了徐潤身上重重的脂粉味,只是輕描淡寫地說。
徐潤立刻在意地低頭用力嗅了起來,“喔。”‘他’不想把那些沉重的事情告訴彩英,讓她擔心。
“等你回來,告訴我實話好嗎?因為,我也有秘密要告訴你。”彩英的眼睛裡閃爍著期許,“你是唯一的,看到我所有的我的畫工。”